100%

第十二卷     葉公問政

  堪笑堪笑,輓近人情顛倒。鑒花谷影狂追,志氣精神盡頹。頹盡頹盡,底事常遭悔悋。

  這闋古調笑,專說士君子處在這衰晚之世,不能以廉貞自信,欲使那紛紛物議,不及其身此乃必不得之理。須知上節難表,譏刺易蒙。古來的聖人賢者,內行蹇修,如護好環有事必竣。如決潰川,尚且往往憂人之讒。畏時之譏,輾轉反側,不敢自安。務要求其實際,去其虛聲,惟恐志行不光,動搖毀棄,直期昭然可質,蕩然無疵。不必修名,不必悅行,不必通眾,始為高舉曠圖。即使其時縱有了那些邪說相問,嘲哨迭乘,其本來面目未嘗稍易風華,委曲求媚,所以愈徵其生平的舉動。不去索隱,不去行怪,中中正正,自可流傳。豈若庸人之在世間,止沽世譽,見了一物,遇了一事,勞形而弊神,焦心而殫慮,不遑寧處,幸而得之,坐以待旦,將欲誇耀於人,及至霎時患難之事業生,變故之大倏起,何計設施,動輒消沮,曾無尺寸之益,徒失旦夕之歡。言之念之,豈不自愧,豈不自悔。所以,詩經上有一篇詩,賦得甚好,那詩道:

  相鼠有體,人而無禮。人而無禮,胡不遄死。

  因此天下有見識的人見及於此,始知歷境紛紛,或炎或涼,或貧或富,皆不可逆慮其來,預定其去,援為殷鑒。正是:

  強求富貴都成拙,泰處山林樂自然。一餐粗飯隨僧後,何事浮營滿日邊。

  卻說如今的民風土俗日變日新,若無勸懲,何以坊正人心,推廣教化,難道忍得閉口束舌,不著些古典異聞。趁此閒居細細敷陳,以為觀摩之益。昔日周公旦輔佐成王有功分封在魯,傳與伯禽,其後二十六世。有一個踐位之主,名曰哀公,為人極其庸鈍懦弱,受制季孫斯大夫。那哀公毫無作為,又不能尊用賢明睿智之人。他卻是四歲即位,正是乳臭之時,可憐坐席未溫,仲孫何忌是季孫之兄,也是魯國的大夫,便率師伐邾國。及至次年,又合了叔孫大夫共為三家,並出強兵,取邾之田,自東徂西攘為己有。其時口內的人尚以哀公年紀稚小,不能諳國家重務,待他老成歷練,或有所為也未可知。不意哀公年漸成立,未免有女色相親,諧臣媚子,時刻在身旁,盤桓歌舞,那得功夫去讀書習禮?所以,日愚一日,再無智慧的時節,甘居汀下。他卻外飾些好賢納士之名,播揚天下,究竟怠於吐哺握髮之勤,蹇於倒履摳衣之節。誰知那陳國之中有一個書生,姓顓孫名師,字子張,做人氣象恢宏,意念廣大,自恃已有才華力量,當不日致位卿相,譽通諸侯。他也是孔門一個賢弟子,頗有不屑之心,甚有堂堂之貌,聞知哀公好士,其名大著於外,子張不揣個時勢,不查個的確,竟別了家族之人,整頓了隨身行李,又帶了跟隨僕從,輒離陳邦,朝行暮止,冒雨披霜,不憚千里之迢遙,奚顧兩旬之奔走。有詩為證:

  不禁異裡事驅馳,劍氣橫秋玉韞斯。旅夢一歸千里在,酒醒百感五更滋。

  雄風徹樹鳴黃葉,涼月經冬沁碧絲。口兄無柳還強笑,天涯偏動望雲思。

  這子張一心要身名俱泰,竹帛自顯,才為得志之秋,不枉了十年力學,多見博聞,誰知昌運難逢,明君鮮遘。子張一到魯國,尋寓安歇,暗想道:「我今不辭勞苦,遠離故鄉,涉此泗濱,倘若哀公知我,惠然肯來,應該有龍旗之招,纁帛之聘,延我去做了上賓重客,奉之以高爵,薦之以厚祿。憑著我平日在夫子面前,所學的戒田疇,興禮樂,易民風,布政令,從今發舒魯國,其快何如?其樂何如?這子張在魯雖作是想,原不為妄求,據其才能,卿相之位,固其優為。誰知這哀公原是昏庸愚鹵之君,只曉得一味聲色貨利,不過借一個禮賢下士的名頭。那子張自到魯國,也不去探訪友人,也不去遊玩山水,只是端坐寓所。一日過了又是一日,如此旅邸孤眠,相對唯奴僕也。無契友談心,亦無高人論道,昏昏嘿嘿,未嘗不顧影口徨,臨風歎息。不覺過了七日,全不見哀公命駕相訪,禮貌謙恭,並那些設館授餐,繼粟繼肉之事。子張大失所望,心中尚想:哀公或者牽於國務煩瑣,不得功夫,難好脫身,我且不必心忙性急,姑且待之。及到七日之晚,子張塊然獨處,心志索然,自恨此來,失於點檢,懊悔無及。到了此時,真個抽刀不入鞘進退兩難,悲歌抑鬱,說與旅中人道:「我顓孫師誤聞魯君好士,故此過都歷邑,晨興昏寢,挾書負劍,耽寒受餒,地遠千里,行非一朝,方得至此,苦何可言。只是七日以來,君竟棄我,不為致敬盡禮。可見徒有好士之名而無好士之實。」旅中人問道:「好的是甚麼?」子張道:「好的是似士非所為士者,吾其已矣。」言畢,拂然去魯。正是:

  縱橫才智侶,不遇魯哀公。千載人傳語,悲口口已窮。

  後來,哀公不去修德求賢,口口三家口竊,意欲央求鄰邦的兵馬逐出三桓。這三桓就是三家,故三桓亦因其驅逐之事共怨哀公情薄,相為仇隙數十餘年,卒致三桓統了雄兵猛將前來攻擊。哀公懼他勢力強悍,慌忙出奔衛國,可憐播遷而死,豈非好名者之禍?且哀公一國之主好名尚然至此,可為左券常聞,古人有四句說話,字字良藥,言言妙諦,真為好名者之鑒戒:

  一念自益,交加罪戾。疾如發機,疾於徒隸。

  我今日在此深思極論,再將一個嗜假棄真的故事,窮究其細微曲折,始知吾論不誣。試觀春秋之世,有一個人姓沈名諸梁,表字子高,為楚國葉縣之尹。他卻自騁多才博藝,僭稱為公,時人就都稱他做葉公。那時,楚國之君乃是平王在位。平王使了那太子少傅費無忌,往秦國為太子建娶婦,不意其婦姿色甚美,那無忌勸平王自娶,另當與太子建求親。平王見奏,假意道:「世安有為子娶婦而我納之,於理誠恐未順。」無忌道:「始去議求,尚未行聘,有何名分所拘,綱常所繫?」平王遂大喜,將傾國內的財貨納聘於秦,竟娶此女做了夫人,更為太子求娶。不期這太子的太傅姓伍名奢,就是吳相國子胥之父,那少傅就是無忌。只因無忌是個奸險小人,太子本是正氣的人,再不曾把一分顏色看他,故無忌不得太子的歡心,懷了夙怨,於求婚一事從中離間,把他父子骨肉頓起戈矛。正是:

  明槍容易避,暗箭最難防。

  那無忌把秦女薦與平王,恐怕太子蓄怒,後有不測,常在平王面前將太子百般詆毀。平王也因這事,見了太子自覺無顏,遂使太子出居城父地方,為楚國守邊。費無忌此時亦算是拔去眼中釘刺了。他又日夜思量,平王與太子建父子天性,骨肉至情,如今把他出居在外,萬一心回意轉,召入宮中,父子仍為父子,外人依舊外人。無忌此時料不能幹淨了,畢竟斷送了他的性命。除了禍根,方才痛快。偶然一日,平王燕坐,左右前後並無一人,止得費無忌在側。平王問道:「太子在外可怨我麼?」此問正中無忌的機謀,急應道:「怎麼不怨?」平王疑道:「他如何怨我?卻為何事?」無忌道:「都是小臣之罪。」平王越發疑心起來,又道:「與卿何涉?」無忌道:「自臣當日不合將秦女獻上吾主,後娶太子妃,容貌不如夫人百倍,他卻怨望非常,尊居城父,擅了兵權,外交諸侯,將入弒君篡位,小臣聞之久矣。此吾主家事,不敢奏上。今為吾主計之,必先預為準備,莫待臨岐勒馬,江心補漏,是臣之願也。」平王大怒,即召伍奢入朝,使人殺之。太子出亡奔宋,又因宋華氏之亂,避到鄭國去了。鄭人善待太子,本該以德報德,又往晉國,與晉國之人謀襲鄭國,鄭人大怒,將太子殺死。太子所生之子叫做王孫勝,此時已生長在吳,那楚國的令尹子西,欲召王孫勝歸楚。葉公聞有了這一件事情,急整衣冠來見子西。相見已畢,分了賓主而坐。子西開言問道:「子高何故寵臨?」葉公道:「僕聞子西大夫欲召王孫勝,不知果有此事否?」子西不敢隱瞞,應道:「然也。」葉公道:「既然足下要召他回國,必有高見,諸梁甚愚不明其故。」子西道:「要用著他。」葉公道:「將焉用之?」子西道:「吾聞王孫勝直而剛,使處口口為白公耳。」葉公聽了此言,搖手勸道:「不可。」不知葉公為何要阻子西,且聽他說來:

  有分教當局者迷而不悟,恰才知旁觀者舌有奇方。若依得這番話能全首領,倘竟行那件事怎免災殃。

  子西身居令尹,是楚國中執政上卿,尊貴之極。若論他所出的言語,誰敢阻撓?一聽了葉公此言,便駭然問道:「子高,你向來言不妄發,今日相阻,何以見之?」葉公因屏開左右,低聲數道:「王孫勝為人展而不信,愛而不仁,詐而不智,毅而不勇,直而不衷,周而不淑。況其父受僇於鄭,實是平王為之。倘若他不念舊惡還可姑容,萬一他以報復父仇為辭,興兵奪地,料必不能忘情於足下了。」子西道:「子高何故危言乃爾?」葉公道:「子西兄,弟因足下,並令弟司馬子期,平素親愛,不與人侔,是以不敢不言。若果用之則其害可泣而特也。」子西道:「多蒙相教,弟非不認高誼,不感厚情,小弟寧以好意相待,假使王孫勝為人果然如子高兄所述,六德之失,不知以德報德,以怨相酬,也繇他便了。據子西所見,王孫勝雖是為人不好,我今取用了他,決不敢加禍於我,故此拘執。」那葉公見子西如此行徑,知不可強,何苦與之絮煩,便立起身與他別,私自逃奔,到於蔡國方城之外,靜看變動何如,以為行止。後人有詩為證:

  俊傑知時務,擇地暫棲遲。沉憂何虎泄,鏡裡欲添絲。

  再說王孫勝,果然因請兵伐鄭覆命,子西便許了。他尚未起兵,適值晉國也起了兵來伐鄭國。子西不知何故,反去救鄭。王孫勝怒道:「子西愚我。」遂諧其徒石乞,謀為不軌。楚國這些軍民士庶都曉得葉公有戡亂反正之宏才,定國安邦之偉略,莫不引領望著他復歸楚國,如赤子望慈母,農夫望樂歲一般。葉公也只得起兵靖難,正打從方城入楚,適有箴邑尹固,意帶了屬將數千,來助王孫勝作亂,與葉公相遇於楚。葉公與箴邑尹固相見,問道:「箴公何往?」箴尹道:「去助王孫。」葉公道:「箴公差矣。」箴尹不待葉公所言,面中作色,按劍問道:「不佞何差之有?」葉公怡然答道:「足下今助王孫,可是要去害令尹司馬二人麼?」箴尹道:「這二人乃禍之首、罪之魁,怎麼不要害他?」葉公歎道:「即此一言,所謂差之毫釐,謬以千里。」箴尹道:「子高之言可有據乎?」葉公應道:「有。」箴尹方才捺下火性,說道:「這等小弟領教了。」葉公道:「此時師行在途,無暇細談他事。就是這楚國若無令尹司馬,這社稷久已傾亡。今足下棄二子,存楚之德,從白公禍楚之賊,若此不省,性命其可保乎?」箴尹頓然開悟,欣然從了葉公,共擊王孫勝,恰好不費甚麼氣力,一戰而勝,石乞就烹,王孫勝自縊,其黨悉平,扶翼昭王即了國位。始初,葉公入捍大難之時,因王孫勝殺了令尹子西、司馬子期,那葉公權掌令尹司馬二事。如今國患已除,四境罷兵,仍舊人民安堵。葉公請命昭王,仍召子西之子寧為令尹,子期之子寬為司馬。這葉公端的老於葉邑,這須是葉公不伐的好處。正是:

  功成不受賞,名著見清忠。終老真堪尚,無心萬戶封。

  一日,葉公說道:「人生有幾,宛若蜉蝣,朝生夕死甚是畏人。若不趁此好光陰尋些適性事,豈不如囹圄之內帶桎披梏之人哉?」恰好其弟後臧偶然立在葉公側邊,聽得有了這句言語,便道:「哥哥高居葉尹,受享榮華,所富者財貨,今日要尋適性之娛,不若稍破費些以求之,何如?」葉公倒問後臧道:「兄弟,你可說一二樁與我聽。」後臧道:「其說甚廣,不知哥哥中意的是甚麼東西?」葉公道:「你若耳有所聞,目有所見的,不拘難易,說與我聽,待我擇其善者而從之,其不善者棄之。」後臧道:「人生所頂戴的是天,這天文上有日月風雲,雨雷霜雪。哥哥,你可好麼?」葉公道:「那些迅雷疾風寒霜疏雨是極不可測的,有甚好處?至於窮冬霏雪尤是可畏。惟有月色憐人,然那陰晦常多,光輝又少,雖日有黃綿襖之喻,為寒兒貧士所悅,論來也不是你哥哥所好。」後臧道:「天文既不好,地輿何如?」葉公道:「那地輿看來亦非吾之所好。」後臧道:「哥哥,卻是何故?」葉公道:「山有虎狼之危,水有風波之險,都邑市肆人物雜居,關隘邊廛,塵沙可惶。除非是那荒村僻境之中可以逍遙,可以閒憩,思之尤非吾輩居官者所宜,也不去好他。」後臧道:「逢時遇節,燒燈宰肉,進火曬衣,鬥雞戲馬。哥哥,你道可好麼?」葉公道:「兄弟,此是尋常之事,也說不得個好。」後臧道:「哥哥,那珍寶珠玉想必是好的了。」葉公道:「此非大富極貴之人,家中不能蓄積,況飢不可食,寒不可衣,好他則甚。兄弟,你不知時人有俗詩一首說道:珍奇寶玩,不療飢寒。卻羨王孫,競取為歡。」後臧道:「哥哥,你因不濟凍餒,不肯好他。假如有茶可以消渴解酲,有酒可以助歡掃愁,有羹如錦帶甘露,有飯如青精脫粟,又有嘉肴美味玉膾金薤相與飲食之人,穿的是官錦之袍、狐白之裘,係的是黃瑯之帶、紫瓊之縧,戴的是金鳳之冠、玉燕之釵,著的是凌波之襪、飛雲之舄,飲器皆是奇寶,衾縟無非彩緞,如此富麗之受饗,奇豔之依棲。哥哥,敢是從吾所好?」葉公道:「聽汝所說,乃是吾家常物,也不為異,我也不好他。」後臧道:「種些花木,養些鳥獸何如?」葉公道:「花木有時殘敗,禽獸有時害人。」後臧道:「既然不好,依弟愚見,不如建造宮殿樓閣,亭台第宅,既有輪奐之美,又有安逸之宜,將這文房所用的椽筆石研、文紈蔡紙,武庫所用的寶劍雕弓、翠旗金鐧,又將那罘思屏、博山爐、照膽鏡、雞舌香、笻竹杖、薤葉簞、蓬萊盞、海山螺、琵琶琴瑟、簫管圖書、瓶花籠鳥之類,擺列其中。哥哥,你再廣求燕趙之姿,朝歡暮樂,可是好他麼?」葉公道:「此言近是,只是非我心中真好。若果得一樁東西,不費力,不勞神,舉目就見,觸處皆逢,看將來實像是個真的,究竟又不是真的,憑我時時愛玩,才是我的所好了。兄弟,再勞你想一想,不拘世上世外,可取而致在這宮室衣服器皿上的,你道是何物為佳?」後臧道:「哥哥出的題目甚難,待愚弟緩緩想來,然後可應尊命。」有詩為證:

  欲窮世上巧,須竭意中思。繪事真堪尚,雕工亦足師。

  輸般應獻技,僧慧且成癡。搆出天龍相,公其愛在斯。

  後臧嘿坐了半日,就如一個入定的和尚。那葉公好生性急,又恐亂了他的好思量,只得忍耐。看見後臧將頭頻點,也不繇他開口,急問其故。後臧道:「有了,只要哥哥費些金銀。」葉公道:「這何難,你看庫藏之中,瓜子黃金,魏野尺玉,照乘明珠,萬選青蚨,不下億萬,但憑兄弟所說,只要似真的物件,像生的東西,是我極好的。」後臧笑道:「兄弟亦有此意,只須在楚國之內,請那雕匠畫工到府中來,將這宮室衣服器皿等類,不拘花鳥山水,雕些畫些,你道可好麼?」葉公聽了雕畫二字,滿心歡喜,連聲稱妙,又道:「民間常有如此雕畫,怎得再異於尋常,使天下後世之人都來稱贊我葉公有異好,我才志滿意足。」後臧道:「也不難,世間惟有龍為四靈之長,雲從水湧,入漢超淵,天子乘之以御極,神仙跨之以上天,將龍來雕鏤彩畫,不亦樂乎?」葉公拊掌大笑道:「樂哉,樂哉。兄弟之論甚善。如今就煩你召請畫工雕匠,速為料理。」後臧連忙應允而出。有詩為證:

  不辭辛苦走康衢,覓倩能雕善繪徒。須信葉公從此後,真龍顯現好還無。

  後臧走至國中,也不去探親訪友,也不去問柳尋花,一心只要尋訪那雕的畫的。走前街,行短巷,不止半日,將那些有名高手,帶了幫手徒弟,竟趨葉邑,即見葉公傳命,即日彩畫雕鏤。那乾人手忙腳亂,竭力盡心,畫龍的調顏色,勻筆仗各騁技能。雕龍的磨斧鑿擇木料,俱呈手段。葉公即命兄弟在此督工,商量佈置。那後臧因自己費了許多心思,哥哥又用了許多錢鈔,倘這班工匠偷閒怠惰,不能精妙,反為不美,只得捐己資,或時賞酒賞肉,或時賞鈔賞錢。自古道得好,私恩小惠,足以固結人心,將這一個偌大的工程不日落成。卻說這後臧為何這等奉承哥哥?只因起初在吳之時,與他的母親同俘在彼,後臧不待赦書下頒,棄了母獨自奔回,所以這葉公惡其不孝,平日再不把好眼看他一看,猶如路人。後來後臧也道自己不是,深自懊悔,巴不得尋一樁事在哥哥面前效勤。乘著把這事托他,他賠了錢鈔,用了心力,速速成功。因此,這班畫工雕匠都到葉公跟前告成討賞,還請他親身觀看。葉公撤了民事,正行之間,早見後臧相迎,說道:「龍形雕畫甚巧,請哥哥觀看,設宴慶賀。」葉公才把後臧正看了一眼,笑嘻嘻的道:「好個兄弟,能成吾好。」即走入雕畫之所,抬頭一看,果然:

  金光閃爍,瑞氣氤氳。簾幕間,闌干上,但見龍身盤繞。亭台畔,杯爵中,又見龍影迴環。若遇那疏雨清風,應聞這長吟遠嘯。誇不盡游潛飛躍,說不了爪甲鱗口。如入蛟宮,處處鋪蒙茸之海藻。猶探驪穴,時時聽狎獵之江濤。

  葉公看了又看,看個不了,滿面堆下笑來,稱贊後臧,犒賞工匠,即日大開筵宴,廣召親朋,慶賞雕畫的假龍。自然有人餽送禮儀,聞得那時送東西的人,都要奉承葉公快活,不拘飲食動用之物,都取著個龍名,不能枚舉,今且略述數端。但見獻劍的道:奉上太阿龍泉,以助君侯,水截鯨鯢,陸剸犀兕。獻墨的道:奉上龍賓香口,以資倚馬揮毫。獻火的道:奉上龍火,以便炊羹爇篆。獻馬的道:奉上龍駒駿馬,以備千里馳驅。獻筍的道:奉上龍孫,以供七箸。獻肉的道:奉上龍根仙脯,以實郇廚雁櫝。獻魚的道:奉上化龍池魚,以祝公子若孫飛騰雲雨。葉公看了這龍名之物,還不十分稱贊,聽他這些話說得如簧可愛,便喚左右收藏。正待要坐席飲酒,外面又有人報導:箴尹處送十對木偶人來,叫做燭奴,與爺執燭。葉公召來使進見,問這木奴將何木製造?來使答道:家爺因君侯所好似龍之物,特將龍檀寶木刻成童子,衣了綠龍之衣,束了金龍之帶,手捧絳台,可以列燭照夜。葉公笑道:如此有累箴侯費心,斗膽拜登了。後來唐之申王也仿了這式樣置造。且說葉公便叫左右將燭奴排列筵前,點起樺燭饞燈,映著雕畫龍形,就比日間的光景又是一般奇絕。有詩餘南柯子為證:

  赤燄驚人魄,蒼鬐炫客睛。鱗甲燦如星,醉看渡滄溟。

  是夜飲宴未散,忽聞宮室之外,殿陛之間,風雲驟起,走石飛沙,葉公一意看了假龍,方遂心中所好,注目縱觀,諸事不理,那些親友耳中聽見,已有幾分疑懼,正不知是何緣故。灼眼間狂風益大,怒雨平傾,忽然一條真龍約有數十丈長,從天垂下,直入葉公開宴之所。葉公驚得魂飛魄散,失聲叫喊道:「不好了,真龍來了。」連忙望門外飛跑。那些酒客個個狼奔鼠竄,兔走鳥飛,恨不得穴地而逃。這叫做弄假成真,招災惹禍。那一條真龍怒張鱗甲,噴霧噓雲,一時風雨愈大,把這葉公所畫所雕的宮室器皿衣服之類盡行攝歸天上,那條真龍方才夭夭矯矯上沖霄漢而去。其時葉公的性命也不能顧了,邊叫著真龍何在?瞬息間真龍不見其形,雨收雲散,直至天明。那後臧看了真龍下降的所在,剩了一塊白地,心中好不慘淒,又不知哥哥走避何處,是吉是凶。雖知真龍上天去了,料無妨礙,方敢去尋覓哥哥。尋了好一會,只見他躲在崖下,蓬頭垢面,不似人形,口中端的亂叫道:「真龍來了,好怕人也。」後臧忍不住好笑,便喚道:「哥哥,不要慌,真龍已去,我後臧兄弟在此。」葉公知是兄弟叫,正要走出崖,看自己身上尚穿一件龍衣,又驚道:「龍繞在身上來也。」只因他到此魂魄已失,五色無主,顛狂個不休,連其弟後臧也認做一個人龍,不肯與他並立同坐,被後臧牢牢扯住。片晌,葉公之心始定,四肢癱軟,動移不得,負歸府中,臥病不起。遍國中人都傳言道:葉公半生好龍,那知好的是假,一見了真龍下降,便棄了宮室器皿,驚失了魂魄,空費了雕畫金錢。其時的人竟拿來做一個話記。過了數月,葉公之恙始痊。因歎平日所好甚差,聞知那孔夫子有聖人之德,轉念間便將那好假龍的肚腸改變了務民義的心事,因而擇吉至魯,向孔子問政。孔子知其為人務名,只將近悅遠來為對。葉公言下有悟,不待重問,就此告辭,歸葉邑之中,以實心行實政,而葉邑之民無不蒙其福焉。有詩為證:

  浣慮無塵累,從教播令名。何須咎既往,猶幸頌神明。

  總評:餘觀葉公行誼固高,所失者假龍之一好也。豈非白璧微瑕,噫亦不足為葉公累也。

  又評:古之縣尹似不與今同,而葉公居之可知矣。然其力能平王孫勝之大亂,以致荊楚之國安如磐石,且無一芥係懷,而僅僅好龍,亦非甚愚。若後世驕其所立之功,而奢縱是圖者,可以同日語哉?

第十三卷     羿善射

  浪得虛名慕古風,只抒讒佞不抒忠。青編凜凜誅夷羿,史冊煌煌載有窮。

  此詩是後人追憶夏朝的夷羿,雖有善射之名,不能忠君為國,反拒絕太康,而立仲康,操弄國柄。至帝相時,被家臣寒促所殺,賦此以感歎其事。然夷羿取名因自恃善射,有慕於堯時偃羿,故亦取羿為名。夷羿善射不過尋常射法,怎如偃羿的神射?今日聊以借題發揮,試講偃羿之事,且聽我略說幾句綱領,便見其中的大概了。

  興妖興浪,復興師的河伯神,全無料敵之算。奔東奔西,終奔月的嫦娥姊,兩次背夫逃竄。授弓授矢,兼授術的楚弧父,一味教人不良。射水射風,還射日的偃羿氏,三件逆天惡貫。

  你道這偃羿氏是那一朝的人物,怎麼樣的出身?他生身唐堯之代,家世楚鄉,原是個庶民之族,幼年失了父母,自成自立,乾出掀天事業,封為有窮國君,楚弧父就是他的師父,嫦娥姊卻是他的妻室,河伯神便是他的對頭。說起始末根繇,卻也是樁極奇之事。這偃羿天資敏捷,凡事不學而知。七歲時便削竹為弓,捻麻為弦,拾蘆為箭,看見飛禽走獸,便要射他,雖然不中,卻也不遠。嗣後,看看射著,親鄰們都贊美他。有一鄰人向偃羿道:「看你心好學射,倒像有些夙緣的,只是無師傳授,難以精通,何不拜從明師求他指點,萬一能彀精通,也是一件隨身技藝,或者可與國家報效,立身揚名,封妻蔭子也不見得,卻強如在這裡胡謅亂扯。」偃羿道:「我的意思,也欲如是,但此處無有明師可從。」鄰人道:「此去不遠百里,乃楚國荊山地方,有一善射之師,名曰楚弧父。他的弓矢其實出神,不拘要射何物,百發百中,以此拜從他的甚多。你若真心學射,何不也去從他?」偃羿道:「原來有此高手,我明日自然要去從他學射的了。」偃羿自得此言,時刻在心,思量學射,不能忘懷,其年已是一十六歲,俄然歎道:光陰易過,山水難磨,日月迅速,韶年漸多,若再蹉跎幾年,只恐習學難成,卻不有誤一生之事?當即草草收拾了些粗服乾糧,拜別了親鄰眷族,徑往楚國荊山訪尋弧父去了。正是:

  英雄舉事世難猜,弧父真傳豈異哉。知有鴻圖非驟立,須從絕俗大人才。

  卻說偃羿別了親鄰,逢人問路,走了一日,剛走得六七十里程途。看看日暮途黑,欲待再往前行,諒來到荊山還有二三十里,不能即到,欲待不去,此間又無店舍借宿,難道到走回頭路不成?正在心裡躊躇,抬起頭來忽見一座廟宇,不覺心內歡喜道:不若就在這廟中權住一宵,明早趕行未為不可。即忙走到廟中一看,原來供奉的是軒轅皇帝聖像,隨即倒身禮拜已畢,向各處走了一轉。這廟中並無一人居住,只得取出乾糧充飢,又將隨身包裹做了枕頭,竟在神案下放心鼾睡。至三更天氣得一奇夢,夢見自家要上天去,無路可走,將身亂竄,忽有一人拿一乘高梯前來交與偃羿,偃羿登梯直上竟到天頂,心中十分歡喜。少頃醒覺,乃知是夢,只是解說不明,翻來覆去就再睡不著了。看看已到五更時分,遠遠的聽得鑼鼓鬧喧,偃羿吃驚道:天色未曙,怎有金鼓之聲?若不是皇家遣將出師,定是鄉民驅虎逐豹。沉吟了一會,只見一伙人持了燈火,先進廟來焚香點燭,那鑼鼓之聲還在後邊,方才曉得是鄉民到廟中來祭賽的緣故。偃羿也只作不知,只管睡著。少頃,眾人齊進廟中,擺列案桌,陳設祭品,看見神案之下睡著一人,被眾鄉民一把扯起道:「此人黑夜潛伏廟中,決是不良之輩,要偷盜我們祭器的,拿來綁縛了,不要放他去。」其中有一人相貌嚴肅與眾人不同,想像是個社長,走近前來道:「不要動手,待我來看。」眾人聽了他這兩句說話,輕輕的把偃羿放了。那人走近前來把偃羿看了一眼,偃羿也把那人看了一眼,兩邊各自吃了一驚。思想了好一會工夫,並不出半句言語。看他兩人的情景,像個會面過的,一個是起早出門,尚然昏昏沉沉,一個是受了驚嚇,猶在蒙懞懂懂,故此思量不著。忽見那人高叫道:「是了,是了。是我適才夢中送梯子與他的。」偃羿亦想著道:我方才亦曾夢見你來。那人道:「我夢見足下欲上天而無路可通,將身亂竄,我將長梯付汝,直登天頂,汝夢亦同此麼?」偃羿道:「一些也不差。」那人道:「足下少待,我等祭神畢了,再來講話。」偃羿應允了,立在一傍。眾人裝點香燭已齊,陳設禮幣已完,一齊鳴鑼擊鼓,獻花進帛,跪拜交錯,不多時禮數已周,各自分頭歸家去了。獨有那人來尋偃羿問道:「足下姓甚名誰?原何至此?」偃羿道:「小可姓偃名羿,家鄉不遠,因性好學射,特訪楚弧父而來。昨因天暮權在此廟中一宿,不期衝犯了眾位。」那人道:「原來如此。你要訪楚弧父,只我便是,今日可謂相見有緣。」偃羿聽說,慌忙下跪道:「弟子有心相從,有眼不識,望乞恕罪。」楚弧父雙手扶起道:「足下何出此言,既然遠來,且同歸寒舍。」偃羿應謝連聲,攜了包裹跟隨楚弧父,行不一二十里早至其家,偃羿放下行囊,就拜楚弧父為師。楚弧父也不推辭,竟受了他八拜之禮,隨喚眾弟子與偃羿相見,各各問姓通名,偃羿以師兄稱之。是日,弧父要往村中賽神處散福,不得工夫教他射箭。次日,挾了弓矢,喚了偃羿並眾弟子出去演射。到一曠野之處,只見預先已豎起一草靶在地,離靶百步射去,要射中靶上。先是楚弧父射起,真個箭箭不空,後來輪著諸弟子們射,也有十箭內中三四枝的,也有中一二矢的,也有全不中的,還有初學者,把手指臂膊面皮,都被箭鏃弓弦打破了的。果然射箭是個百丑圖,卻也不能殫述。如今輪該偃羿射了,是弧父道他是個初學的,便把些心法講傳與他,卻也不及細說,聊表幾句即知大意。他說道:

  目對弦弦對鏃,鏃對靶為三齊。立腳不丁不八,存身不正不倚。

  前手如托泰岱,後手如抱嬰兒。勿使弓強力弱,自能立致精微。

  這偃羿原是杜撰射過幾時的,今日更得楚弧父的傳授,他卻心神默悟,開弓放箭,射了一回枝枝中靶,箭箭不虛。楚弧父與眾弟子各各稱異,向偃羿道:「你原來是會射的,為何又來習學?」偃羿道:「弟子實是不知,向日曾在家中以竹弓蘆箭頑耍,今日得夫子指教,不覺僥倖射中數矢,豈敢虛言。」楚弧父道:「子異日必有神射,高出於我也。」當下眾人又齊班輪射了一回,方才收拾回去。次日,楚弧父又教偃羿射飛禽走獸游魚之法,偃羿一一理會,也是百發百中。楚弧父甚是得意,不及一月之間,偃羿的手段與楚弧父便一般高強,不分個彼此了。一日,楚弧父對偃羿說道:「我因善射得名,從我於門下者實多,未有如爾之好學易精。今絕技已成,不必在此濡滯。我有寶弓一張,名曰桑弧,更有雕翎箭百枝,是我太公得之軒轅皇帝,用此可誅妖伏魔,故此我太公立軒轅之廟,逢時祭享以酬大恩。但我年紀已老,子嗣中無有可授其弓矢的。前日夢將高梯付汝登天,非為無故,此乃皇帝欲我贈汝弓箭,以成就你掀天功業。今即出贈望乞存留。」偃羿道:「弟子蒙夫子教導射法,一無相報。此弓矢既是夫子祖遺,弟子怎敢據受?況弟子囊中止備不腆,僅可奉償薪水,弓矢之價何從而有?」楚弧父道:「說那裡話,若是言價,就不必言贈了。」說罷將弓箭取出交付偃羿,偃羿接在手中細看一回,贊道:「果是好弓箭。」滿心歡喜,便把橐囊盛好,隨取修儀呈上。楚弧父堅執不受,偃羿只得依舊收藏。當晚有許多敘別情況。次早拜辭楚弧父並同學朋友,背了行囊,出門取道回家。有詩為證:

  從師不憚遠擔簦,專志專心學已精。謾把神弓分手贈,直教萬世顯宏名。

  偃羿在路行了半晌,早到軒轅廟前,因感前日得夢之事,進廟拜謝。只見一個老者坐在廊下啼哭,偃羿也不顧他,直待拜完了神聖,方才走至老者身傍問道:「老人家,有何事故坐在此處啼哭?」老者道:「不瞞官人說,老漢是桑林裡人氏,因聞堯天子聖德神聰,寬洪大度,村中之人皆坐享太平,無以為報,各備了些土產物件,前到蒲坂都下奉獻堯帝。往返路中已經一月,誰想家鄉間生出一件怪事,把我妻兒老小盡皆壞了。」說到其間又哭起來,偃羿道:「還是什麼緣故,且與我說知,何必恁般。」老者又拭了淚道:「那桑林裡生出一個精怪,其大無比,其形像豬,專要吃人。論他的食量又且極宏,一頓得十餘個人方才彀飽。故此一月之間連住居過往之人,約莫傷了千來個性命。老漢的山妻稚子也在數內,以此不敢回家,同伴數人各自走散。老漢意欲回到蒲坂尋些生意,又苦沒了盤纏,因此在這裡悲傷。」原來偃羿雖好習射,倒也是個慈心的人,一聞老者之言,就如己身之事一般,好不為這老者躊躕,便在囊中取出楚弧父不收的束脩,對老者道:「你老人家既無盤費,我有白金五兩在此,你可收用,前到蒲坂將用剩的就好作本,做些生理了。」說罷就遞與老者,老者道:「老漢與官人素不相識,怎麼好受許多銀子。」偃羿道:「我家不遠,爾在窮途,些須相贈,理之當然,何必推辭。」老者只得收了,連聲作謝,又問了偃羿的姓名家鄉,方才別去,各各取路而行。有詩為證:

  驀路相逢落魄才,傾囊相贈果奇口。當初若不行方便,如入寶山空手回。

  偃羿行不裡許程途,心中想道:「方才老者講的精怪已傷了千數人命,口這老者如此悲啼,其餘那些人家亦未必不如此景狀。況且日長歲久,不知這孽畜還要害多少人哩?楚弧父相傳我的弓矢既能誅妖伏魔,我何不前去射死了他。總射不死,也只多傷得我一命。若射死了,豈不與萬民除害?又想道:若是回家再往,只怕耽延誤事,此去桑林裡不過三四百里程途,身邊所餘碎銀尚好盤費,不若徑去為便。當即詢問土人往桑林裡的路徑,巴程前往。行了三四日,來到一個村莊,看見許多人簇擁看一個官長在那裡說話,偃羿上前打聽,乃是荊州牧姬鯀為因驅逐惡獸而來。此獸離此止三五里去路,名為封豕,出沒無常,官兵被妖氣相衝不能上前,屢被傷損。偃羿想道:我若當官說我善射,前去誅此封豕,又恐做事不成反招譏誚,不如徑去尋這孽畜,若能了當得他,再來報官亦未為遲。隨即又往前行,只見路旁有堆堆的白骨壘積如山,無非是這孽畜的遺愛。偃羿情知封豕只在遠近,慌忙取出桑弧把弓弦上了,便把橐囊放在路側,手挽強弓腰懸箭袋,趲行前面,只聽得一聲吼響,走出那個封豕惡獸,果然生得怕人。但見:

  身長二丈,腰大念圍。直截鼻樑,如一段竹筒套嘴。咍孩耳朵,似兩握蒲扇兜肩。遍體突兀烏毛,堪為甲冑。滿口稜層利齒,賽過槍刀。不能作霧興雲,偏會揚氛吐氣。這個是八戒的始祖,須知是天上的室星。

  原來此獸不比虎豹會跑會跳,卻是慢慢走的,只為他有一道妖氣相衝,先把人來迷惑,所以不能避他。偃羿此弓乃是奇珍異寶攢嵌,散出寶光,反把妖怪罩定。那封豕看見有人行走,已道是有點心來了。這偃羿拔出雕翎羽箭,架著桑弧寶弓,看清了封豕惡獸嗽的一聲響,那箭正中惡獸咽喉,翻身倒地,撲跌不休。偃羿猶恐不能即死,又要拔箭再射,那惡獸雖已四腳朝天,還在那裡掙命。偃羿見這弓矢,果然靈驗,十分歡喜,即忙回轉到村莊之上,同那地方上火悉將前事報知姬鯀,姬鯀猶自不信,偃羿道:「小人親手射死,怎敢說慌?」姬鯀即遣人往探,果然是真,才乘馬徑到其所,此獸已自斷氣。偃羿拔出羽箭,仍歸囊中,姬鯀見了大悅,命地方人將獸皮剝下,進與堯帝觀看,血肉之類任憑土人取用。吩咐已畢,乘馬返村,遂叫偃羿隨行,偃羿不敢違拗,仍於路側取了行李,跟姬鯀直到寓所。姬鯀向偃羿道:「此獸妖氣迷人,無敢近者,汝能射之真是莫大之功。明早可同我起身入蒲坂面聖,保封官職。」偃羿道:「小人聞有此獸,遠來效力救人,原不願受職。況離家日久,歸心甚急,不敢達隨入都。」姬鯀再三相勉,偃羿再四推辭,姬鯀也不好十分苦逼。到了次日,地方人將獸皮進與姬鯀,姬鯀取銀十兩相酬偃羿,各自分途起身。地方人感其恩德,送至十里之外方才回去。後人有詩一首以歎之曰:

  聖世何如不降祥,卻令蒼赤罹奇殃。雕弓一試妖氛殄,方使斯人姓字香。

  偃羿回家不過是重會親鄰,各人敘話別後之事,這也不必題他。且說姬鯀帶了僕從前往蒲坂,在路飢餐渴飲,夜住曉行,也非一個日子,方才得到。即將封豕害人,官軍不能近,被偃羿有如之事一一奏聞,將獸皮貢上。堯帝即問道:「偃羿射死此功勞,卿何不帶他入都受爵?」姬鯀又將偃羿固辭之事奏知,堯帝道:「偃羿誅此惡獸,可謂神射。目今徐州境內亦有水怪興妖,浸沒田禾,害人性命,不計其數,或者偃羿亦可誅此。朕明日即頒詔書遣使徵聘來朝,授以官爵,命他前往徐州除此水怪,卿家以為何如?」姬鯀道:「偃羿聞命自必赴都。水怪雖凶,難逃神射,陛下正宜如此。」堯帝命將金帛賞勞姬鯀,姬鯀辭謝出朝,自回荊州治事去了。次早,堯帝遣使頒詔,齎帛前去徵聘偃羿,一路無辭,早到楚地訪至偃羿家中。偃羿躬迎,相見禮畢,使臣便將堯帝之詔遞與偃羿,並述堯帝來意。偃羿道:「蒙聖主厚恩,自當報效,奈何這個題目來得甚難。」使臣道:「封豕既誅,已顯其長。水怪不過封豕之類,亦有何難?」偃羿道:「那封豕獸不過在山林岩谷之間,足跡可通,所以容易誅得。這水怪藏在水澤,不知蹤跡不見影響,教我那裡下手?」使臣聽了這番說話,沉思半晌,乃道:「雖則如此,帝命不可遽違。和你同到蒲坂,再作理會。」偃羿道:「若是到都,畢竟要承命誅妖,倘或不能誅他,如何覆命?此處往徐州不遠,莫若先去尋這水妖,除得除不得,然後進都面聖何如?」使臣道:「這也說得有理。」偃羿當留使臣在家款待安歇。次早向親鄰人等說知其故,拜別離家同使臣前往徐州。正是:

  今夜雞聲茆店月,明朝人跡板橋霜。

  你道那徐州境內是什麼水怪作炒?原來不是個怪物,就是黃河內的河伯神道。這河伯神住居水府管理河道,因新娶了河伯夫人是宓國之女,名為宓妃,小字嫦娥,嫌這水府官殿十分狹窄,河伯神想要廣建殿宇寬設苑囿,以便遊觀作樂。奈這河面不過一里之闊,怎得暢其所欲,故此施展神通,大興波濤,洗蕩堤岸。他只思量要廣闊河路以便建造,那知道汨沒了禾苗,淹溺了人命,以至朝野不安遣人誅戮。這日,河伯正與嫦娥在水府議建宮殿,忽見水卒來報導:「河涯之上有數人觀望,他身邊不知帶著什麼寶物光彩逼天,甚是可愛。」河伯道:「我與夫人前去看來。」嫦娥應允,即同河伯出了水府,縱步怒濤之上,果見河畔站著數人,寶光上燭於天。河伯道:「夫人在此,我去看來,果有甚寶吾當取之。」嫦娥道:「有此異寶,決非尋常之人,不可輕往,恐招非禍。」河伯依言,只得退回水府。你道那河堤上站的是什麼人?原來就是偃羿和使臣,主僕數人一到此地,覓了寓所,安頓行囊就來看個動靜。但見水鄉渺渺茫茫,那裡去尋個水怪?偃羿依依稀稀見水上立著二人,情知是怪,正欲彎弓而射,忽然又不見了,只得回寓。每日走到河上來看,並沒一些影響,或時見一股水擁將起來衝倒了數處堤,陷沒了幾個人,這分明是水怪之故。偃羿只得扳弓搭箭向水頭射去,那水覺得也退了幾分,但不知那怪物形像,怎麼除得,反自折了一枝羽箭。等待了十數日,覺得有些心灰意懶,正思入都覆命,不意從空掉下一段奇緣。你道此緣從何而來?且說宓妃嫦娥,自那日同河伯在水面上看見偃羿之後,暗自想道:觀那少年惟有弓矢隨身,並無他物,為何有寶光炎上?此人後來必證天府神仙。我如今身居水國,無過是個河神,不若改嫁那人做個天仙之妻,也得名列上清,煞強如在這水底度日。心裡雖然這等想,奈何無計脫身,若徑自潛奔那人,恐河伯知道前來追趕,反為不便,只得寧耐。這日適值河伯出遊到海,嫦娥乘隙改作民家打扮,離了水府行上堤岸,尋著偃羿寓所,嫦娥直入中堂,恰好偃羿與使臣在那裡商議進都之事,忽見一女子走將入來,果然生得齊整異常。但見:

  日映朱顏,風飄素袖。春出拖柳葉,秋水醮明星。霧鬢雲鬟,簇擁一窩高髻。桃腮杏臉,生成萬種嬌容。弱體果盈盈,不長不短。織腰真怯怯,非瘦非肥。裙布荊釵,豈是尋常包裹。蘭姿蕙質,相宜雅淡梳妝。

  偃羿一見只疑是天仙下降,慌忙立起身來問道:「小娘子那家宅眷,來此何干?」嫦娥道:「奴家離此十里之遙,姓宓,小字嫦娥,不幸被水神所侮。父母兄弟、田廬屋舍盡皆漂沒,止存奴家一身,沒處可容。官人怎生救得奴家,生死感戴。」偃羿道:「我們因誅水怪而來,到此數日,水怪全無蹤影,明日正欲回轉蒲坂,那有心情管你這等閒事。」嫦娥道:「原來官人要往蒲坂,奴家有親戚在彼,千萬帶挈同行則個。」偃羿道:「我生平極肯周濟人,但是男女同行,實為不宜。」使臣道:「小娘子莫怪,我倒有一議論在此。小娘子既無父母,偃官人未娶妻室,待我為媒,與你二人合為夫婦可好麼?」嫦娥道:「如此甚好,不知偃官人若何?」這偃羿雖是個忠厚人,家室之心未嘗沒有,見了他恁般標緻,已自動情,況嫦娥先遞認狀,難道他倒肯具退呈,只得順口應承道:「但憑天使作主。」嫦娥道:「姻事已成,須在連晚起身方好。」偃羿道:「這卻為何?」嫦娥道:「恐我家親鄰眷屬知些風聲,你我不便。」使臣道:「明日黎明就道,亦未為遲。」當晚偃羿與嫦娥成了夫婦之禮,說不盡千般軟款,萬種恩情,只因次早即要登程,此宵愈覺憐愛。卻正是:

  歡娛最惱金雞唱,何事他偏盼五更。

  且說那河伯神在海上行游,歸到水府已是半夜。進得宮殿不見嫦娥,忙問侍從,都答道:「午間出去,至今未返。」河伯雖然不疑他到私奔的田地,卻也放心不下,免不得到各處尋覓,東奔西走並不見一些蹤影。直至天明,看見有一簇人整頓車馬起身,乃見嫦娥在內,心中十分氣惱,腰間拔出利刃,高叫道:「何方賊子,敢奪我宓妃夫人?」方欲奔來相鬥,偃羿向嫦娥問道:「此人是誰?」嫦娥道:「此正是河伯水神欲來迷弄。」偃羿已將弓矢收拾好的,聽見說是水怪,即忙取弓上矢,河伯神見寶弓火燄直衝,逼得眼花繚亂,只得退身便走。偃羿將箭搭上弓弦,河神已退在百步之外,不及發矢,便同眾人取路東歸。且說河伯退至水濱,自興嗟歎道:「神仙妻室倒被凡夫所奪,有何顏面再立於此?畢竟斬卻那人,奪回夫人方雪憤恨!當即點起百十名水卒,各持器械,發一聲喊,離了水府,登陸追趕。約走二三里程途,漸漸趕著,偃羿聽得後面喧呼,回頭一看只見百十人,各持戈戟趕來,偃羿雖然善射,卻未曾身臨大敵,其時見了心中也覺著忙,口中吩咐嫦娥與使臣的車馬不必等待,請自先行。手中忙挽桑弧,搭著羽箭,向人叢中射去,不覺應弦聲響倒了一人。偃羿又在腰間取出箭來,未曾搭弦眾水卒齊齊攢到面前,你一槍、我一刀劈面迎來,偃羿此時縱有一發十矢的神射,也沒處設施,他也無可奈何,就將手中所拔之箭摽將過去,也中一人倒地而死。眾水卒看看近身,偃羿也不暇取箭,便掣起弓梢就是舞劍相似,左衝右突,前遮後攔,不一時打倒了數十餘人。那些殘兵敗卒各自奔散,河伯止剩得個孤身,諒不能取勝,亦自逃回。偃羿認得後邊走的正是為首之人便是河伯,疾忙取箭射去,正中河伯後心,登時身死。嫦娥與使臣停了車馬,遠遠觀望,見偃羿已勝,依舊回身來看,只見打倒的並射殺的士卒皆是黿鼍蝦蟹之類,只有那河伯神是個人身,俱各稱異。偃羿剛將射過的羽箭收拾歸囊,忽見地方人等一齊到來稱謝射死河伯之功,恐有後患,盡欲扳留少住。偃羿道:「河伯已死,餘妖諒不能復興,汝等且自安心。我們要入蒲坂復旨,不能在此長留。」說罷,即與同伴人一齊趲行。有詩為證:

  誰雲河伯廣威靈,一矢相加罷戰爭。浩浩行旌留不住,輕攜鳳侶上神京。

  不一日已到都下,偃羿尋了寓處與嫦娥安下,即同使臣覆命,將射死河伯事細細奏聞。堯帝甚喜,封偃羿為少司馬,偃羿謝恩出朝,謝別使臣回至寓所,把堯帝授職之事說與嫦娥,嫦娥亦覺歡喜。他兩人年少夫妻,朝歡暮樂自不必說。俗語道:伶俐多勞碌。那怪事偏聚在一時,不意青州境內青丘地方,驀地颳起大風,拔樹飛砂,坍牆倒屋,百姓無處棲身,盡皆逃往別所。地方官報入都中,堯帝道此風亦是妖怪所鼓,頒下旨意即著偃羿去射。偃羿想道:前者的水怪還略有些影氣,這風是無形之物,教我那裡去尋頭路?嫦娥道:「帝旨已頒,免不得去走一遭,若不得成功,再作道理。」那偃羿道:「只是教你獨自在家,放心不下。」嫦娥道:「丈夫志在四方,怎麼留戀女子,以誤大事。」偃羿聞言甚是感激,次早別了妻子,入朝辭了堯帝,單身匹馬,止帶童僕二人前去。在路月餘,方低青丘,只見那大風果然刮得利害。但見:

  慘迷迷亂捲埃沙,疏剌剌齊飛木葉。天地失色,恍疑猛虎出山窩。日月無光,只道孽龍傾海底。摧枯拉朽,宿鳥潛蹤。滅跡掃塵,行人絕影。卻似三江之潮汛一派凶嚎,渾如二月之春雷幾聲怒吼。

  偃羿看了,不惟不能措手,亦且吹得立腳不牢。且尋館舍住下,每日走到風前細看細想道:總然此風是個妖怪鼓起來的,又不知這妖怪在那一個所在。走了十里二十里,總是這般大風。若要射此風息,除非萬人並立,萬弩齊發,或者遇巧射得著他。忽然又想道:待我拼棄一矢,且射將去,看是如何?忙取弓箭望風射去,那風毫不休息,反把這枝箭如折蘆斷梗一般,飄飄蕩蕩墜下地來,如何妄想射得風止?偃羿信步前行,剛剛拾起那箭尚未入囊,但聞得異香撲鼻,急回轉身抬頭一望,只見旌旗縹緲,仙樂悠揚,寶輦香車,金童玉女,好生齊整。偃羿想道:我便往前尋你,你卻倒從後面來,你這風妖好生威闊,今日狹路相逢,卻也難逃我這一箭。忙架手中之箭正待放去,那寶輦中高揭珠簾,卻是一位女仙坐在裡面,喝道:「何物狂徒,不得無禮。」那偃羿手中的箭就如生漆膠住的,再不能彀離弦,偃羿也喝道:「何處妖魔敢施邪法,興風害民,豈不知我偃羿的神射麼?」那女仙道:「原來你便是偃羿,一來是肉眼凡夫,二來是為國救民,我也不怪你。我非別仙,乃九靈太廟龜山金母元君便是。今日亦為收伏風妖而來。」偃羿方才想道:我說若是妖怪,怎有這般整肅儀從?慌忙撇下弓箭俯伏在地道:「原來是西王母娘娘,偃羿有眼無珠,冒犯仙宗,伏乞赦罪。」王母道:「我有言在先,何罪之有?」偃羿道:「敢問娘娘,興此風者是何妖物?」王母道:「此乃西土金獅牝獸,因思凡逃至東土,欲尋配偶,不遂其欲,怒吼成風,為害此方。我今特來收回,以拯黎民災患。汝且站著,看我立追此獸。」偃羿站起,侍立傍邊,王母令一隨車甲將前往追尋。不多時,那獸隨這甲將來了,看他的形狀,果是怕人。

  毛如金縷,眼若銅鈴。張一具滲血巨盆,排兩行倚天利劍。行來山嶽動,吼處颶風生。顛狂廝混,大和傾覆故興妖孽。正是西極金獅臨下界,至今遺種獸中王。

  王母道:「你這孽畜,不守清規,輒起塵念,害人損土,罪不容誅。且令你在車前御車,回至西極正爾之罪。」只見那金獅把頭點幾點,徑自御車去了。那大風霎時頓息。王母的車駕正欲啟行,偃羿忽然得個想頭,扳住車轅,跪在地下道:「望娘娘少住車駕,弟子有一言奉懇。」王母遂停車問道:「汝有何言?」偃羿道:「念弟子名雖善射,實以救濟蒼生為心,向慕至道無緣得遇真師。今日幸逢娘娘,實稱奇遇,敢求靈丹一顆,若得與天地齊壽,情願永為娘娘驅策。」王母笑道:「靈丹雖好,彩制升煉非三千年不成。看汝有何福德吃此仙藥?」偃羿道:「弟子聞娘娘乃西華之至妙,洞陰之極尊,迪玄功生化萬物,何惜一顆丹藥以濟慕道之人?」王母道:「此藥名為九轉還丹,服之者先要存神定慮八十一日,然後吞服,始有效驗,可以長生。看汝終朝僕僕,那得有八十一日閒空工夫,縱與靈丹亦是枉然。」偃羿道:「若得娘娘慨賜,莫說八十一日,就是八十一年也要耐心等待。」王母道:「我聞你已乾了幾件陰騭之事,可延其年。抑且今日相逢非謂無緣,藥雖與汝,切不可造次服食。」偃羿道:「自身生死事大,敢不如命?」王母即命侍女取一粒九轉金丹賜與偃羿。偃羿雙手接了叩首拜謝,抬起頭來,那儀仗車駕倏忽不見。佯佯得意,稱歎不已,信步回至館舍,地方人都來問他息風之故,偃羿將遇見王母收伏金獅之事說了一遍,眾人莫不稱奇,當時眾人散去。偃羿想道:今日不則除了風害,抑且得了長生不死之藥,我偃羿何恁般僥倖也。但要靜養八十一日,此藥必須珍藏方好。便把紙張包了又包,裹了又裹,又縫個絹囊盛貯,緊緊藏在身邊。次早,整頓行裝復歸蒲坂。這日將次到京,忽然身上燥熱異常,就如六月天烘著栗炭火一般。正不知甚麼緣故,抬起頭來一看,見天上可也作怪,出上許多日頭。偃羿想道:天無二日,古之常理。今日有這些日頭是何意思?仔細的數一數看,一個也不多,一個也不少,整整是十枚。有古詩一首為證:

  自今溯昔夙,天日惟所燭。倏爾益其九,豈雲補不足。

  炎威恣流行,烈熾肆凶毒。草木總焦枯,奚堪共為浴。

  偃羿一邊行走一邊思想,再會不著這個道理,難道天上之事,也是妖怪施逞的不成?說話之間已進都城,偃羿入朝,把遇王母伏金獅的事一一奏聞。堯帝道:「賴卿之力,大風已息。這十日並出,卿可知道這個緣故麼?」偃羿道:「臣途中即見十日,一路揣摩,再不能理會。」堯帝道:「此事還是如何?」偃羿道:「此上天之事,理宜齋戒祈禱,或能墜此九日。」堯帝道:「畢待明日,如十日復出,當如卿所奏。」當日散朝,偃羿回至家中。嫦娥出來接見,問及大風之事,偃羿又把前言述了一通。嫦娥聽見說起王母,便對偃羿道:「丈夫既然見了王母,何不求他兩顆長生不死的九轉靈丹?」偃羿道:「止求得一顆。」嫦娥急問道:「今在何處?可將來我看。」偃羿自悔失口,慌忙答道:「我已吞在腹中了。」嫦娥道:「我與你既為夫婦,何不分食,同享遐齡,你卻獨自吃了。」偃羿道:「是我一時錯念,待我日後會著,再去求他一顆與你。」嫦娥道:「怎麼再得會著?」兩人爭執了一場,只得就枕。次早,偃羿起身仰視天上,依然是十個日輪,即便離家入朝,商議政事。只見堯帝頒旨,要眾臣侍駕,同往郊外拜禱天地,要他收此九日。不多時,堯帝出朝,一同眾臣步行至郊,齋戒行禮,拜告山川社稷,直至日暮方回。拜了一日又是一日,看看過了月餘,那九日如何肯墜?這些百姓們紛紛都來告道:各處禾苗盡皆槁死,結實的豆麥亦皆枯焦,怎生除得這九日,以救百姓之苦?堯帝道:「天道改常,皆朕躬不德之故,無辜累爾百姓遭殃。到此境界,朕亦無法可治。」百姓們道:「偃少卿是個神射,陛下何不令他射了九個日頭下來?」堯帝道「天與地相去萬里,一箭不過百步,豈能上射?況射日即是欺天,縱可射,亦不宜也。」此時群臣都奏道:「十日並出月餘,無計可除,庶幾借偃羿之箭一試未為不可。陛下所云射日即是欺天,非此理也。自古天無二日,今日十日懸空,此九日即係妖日,誅妖滅怪,國主之常。且掃清天穢不為欺了,伏乞聖裁。」堯帝道:「眾卿所奏,似亦有理。」向偃羿道:「卿果能射此九日否?」偃羿道:「誠不能也。」眾臣又道:「以箭射日自不能中,或以誠心求之,邪不勝正,萬一九日應弦而墮,也未可知。但須明早陛下先自虔告於天,始命偃羿射之,諒能中彀。」堯帝依奏,發駕回宮,臣民亦自分散。偃羿到家,又將堯帝要與射日之事,說與嫦娥知道。嫦娥道:「此事卻難。」偃羿道:「我也是這般說。」兩人又講了些閒話,方才就寢。次日,偃羿要承旨去射九日,乃想道:今日射日要費無限精神,身邊所佩丹藥,怕有所失,不若藏在家中。想罷,取出靈丹,高高的擱在樑上,且喜無人看見,心中十分得計。即命僕從攜了弓矢,直至朝前,候堯帝出宮,隨至郊外,先拜祝了天地,然後那偃羿扳弓搭箭,向上一箭,弦聲響處,只見一輪紅日下墜於地,但不知落在那個地方。堯帝與眾臣齊聲喝采,又催偃羿速發二箭,也掉下一輪紅日。一連射了九箭,那天上止剩得一輪日色了。那些百姓們恐怕偃羿射得高興,不能住手,忙來止住道:「如今不消射了。」偃羿放下弓矢,向前那一看倒吃個大驚,原來這九矢並不曾射在日上,依然墜地,隨手取回。可見是一誠感通的緣故。君臣百姓無不歡喜,堯帝即命整宴在郊慶賀。有詩為證:

  一點精誠通上界,九輪烈日化長虹。君臣此際多歡燕,奕世應褒爵士封。

  不說偃羿與眾臣侍帝筵宴,且說嫦娥在家立於庭中,也只把天上的十日來看,不知果然射得下否?那日光原是難看的,看了便要眼花,這嫦娥看得太久,不覺眼珠枯澀,掙挫不定,只得轉入中堂,看見樑上紅光燄燄,那顆金丹原是有光彩的。適值嫦娥眼睛無神,這光彩愈加明亮,且鼻中又聞得香氣異常。嫦娥想道:這樑上必有什麼物件。即忙登高一看,只見小小一個絹袋,又不甚重。嫦娥把絹袋拆開,又見重重包紙,復將紙包打開,卻是一顆丸藥在內,光彩逼人,香氣透竅。嫦娥已知是王母的九轉靈丹,心內暗喜道:原來丹藥尚在,如何他便哄我,只說吃了。此藥既歸我手,豈肯當面錯過,仍留與他?若還分食一半,又恐不甚效驗,竟將來併吞入腹。正所謂:

  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

  嫦娥一吞此藥就覺得身輕體健,目朗神清,不勝之喜。你道王母授藥時,原說要安靜八十一日,服之方有靈驗,怎的嫦娥一日也不曾存念澄靜,吃將下去立見應效,卻是何故?只因偃羿是個好動的人,所以王母吩咐他定神息慮,這嫦娥原靜坐在家,每日清寧,豈止八十一日?況且王母曾說看汝有何福德,要見偃羿無福吃他,故此假偃羿之手傳送與嫦娥的,也不可知。嫦娥心中忽想道:靈丹已食,萬一丈夫回家尋不見時,卻要與我囉唣。我今既得長生,何地非安身之處,莫若逃奔他方,有何不可?又想道:無窮世界,還是往那一方好。此藥原是王母所傳,王母又是女仙,不如投奔王母。一則拜謝,一則求他收錄,這到兩便。立定主意,向西徑走,不覺風生足下,頃刻千里。嫦娥又想道:我只道服藥止能長生,原來便能騰雲駕霧。說話之間,天色已晚,明月懸空,清光可愛,嫦娥道:我一向愛的是月,今夜色如此,且慢往投王母,先到月中一看也好。心中一舉此念,身體便自上升,耳中但聞颯颯風聲,眼界惟經離離雲影,頃刻工夫早到月中,全不是下界仰望的光景,好大一個境界哩!但見:

  遙遙天漢,耿耿銀河。冷氣侵人,蕭瑟清涼雲國。寒光逼體,依微不夜之樞。夾道綠陰濃,老乾嵯岈撐皓魄。數層幽榭爽,虛堂浩蕩壯長空。搗藥兔兒,飛香桂子,不是天仙緣分到,如何能向此中來。

  嫦娥道:有這許多婆婆娑娑之樹,雖不知其名,盡可造作宮殿,在此安居,何必更往西極之內。才想得過,忽見一個老叟持著巨斧,前來迎接嫦娥,嫦娥道:「汝是何人?」老叟道:「吾乃吳剛,聞知娘娘要伐木造殿,特來助力。」嫦娥道:「你可是此處居住的麼?」吳剛道:「此月中素無人住,我本是上界造作之匠,聞娘娘有意,故特遠來。」嫦娥道:「如此可擇一基址,明日與我伐木興造便了。」自此之後,嫦娥無所不通,無念不遂,竟為上界天仙。真個是:

  著意栽花花不發,無心插柳柳成陰。

  如今再表偃羿。那日在郊外侍宴方完,辭謝歸家,一心記念靈丹。走進門來即向樑上觀看,卻不見了那個藥囊,急去問取嫦娥,連個人影也不見了。心中十分氣惱道:我得此藥,止望自得長生,何期被他竊食,且不知逃向何處,諒他此去必往故鄉,不免連夜追上,或者此藥尚在,奪得回來亦未可知。即時攜了弓箭,跨上駿馬,揚鞭而去。趕了三日三夜,並不見些蹤跡,心下驚疑道:他本是個婦人,又是步行,我卻是個男子,又且馳馬,難道竟追不著了?正在馬上沉思,忽聽空中叫道:「官人勿追,奴家在此。」偃羿仰天視之,只見嫦娥立於雲表。偃羿道:「汝好狠心,為何竊我靈丹,若不送還,難免一箭。」嫦娥聽罷,微微而笑,就在空中歌道:

  妾已偷靈藥兮,住向月宮中兮。幸念相從意兮,慎勿騁雕弓兮。

  偃羿方欲拈弓搭箭,只見嫦娥長歌已畢,忽然不見,情知不能追趕,只得浩歎而歸,十分不快道:「天下狠心莫過婦人矣。於是終身不復再娶。後來堯帝乃命舜帝攝位,不意洪水大發,泛濫九州。那水勢環山抱岳,百姓們皆巢居穴處以避其患。這樣水勢量來不是箭可射的,所以堯帝命伯鯀治之,因無功效,舜帝殛鯀,覆命大禹九州治水。偃羿跟隨從事,又以神箭射獫俞,斷修蛇,降白龍,誅九嬰,有無窮功績。治水功成,舜帝封偃羿為有窮之君,偃羿歸訪故鄉親族,承繼宗姪為嗣,延其國脈。又去訪酬楚弧父,卻已物故久了。竭誠致祭,以盡其理。後人看至此處,有詩一首贊云:

  有名誇善射,無分服靈丹。豔質奔寒窟,雄心殄日九。

  封嘉膺上賞,茅土更奇難。史帙標青譽,功成天下安。

  那個夏朝的夷羿,所以慕他這些功勳,亦好射箭,取名相同。誰知名同技同,乾來的事業相左,以致貽臭萬年。較之偃羿,萬不及一了。後人亦有七言絕句一首道:

  何事名殊跡不殊,奸回肆志篡邦儲。亂臣賊子從來例,記得人人盡可誅。

  總評:如此神射,亙古未聞,可惜配了坌路妻室,彼雖為神仙,與我何益?偃羿倒做了義夫,嫦娥怎做得節婦?男子剛腸,婦人水性,果為不謬。

  又評:三教同源,非道德優長者,皆不能成正果。嫦娥之得道成仙,繇於竊取,其道德安在哉?然有此榜樣,所以後世僧家有竊衣缽,儒家有割卷面者,皆宗嫦娥之教耳。

第十四卷     卞莊子之勇

  人生於天地,烏可輕其軀。立志如山嶽,慷慨鄙小儒。

  遠邇雖有事,奚妨服瘁劬。慎勿奮螳臂,危哉悲失隅。

  我願豪傑士,貯念當須臾。莫以一往術,而貽千秋辜。憤懟還擊劍,闌干涕淚濡。

  話說列國之主,苟能搜揚潛逸,與共天位,分天職,自然孝德之彥,敏達之英,知恩必報,受祿非誣。出其經綸擘畫之才,雖當兵革外侵,干戈內訌,一朝結綬,千里清夷,此必然之勢也。但惜世無其人,人無其遇,即有一二技能之侶,出而為國家稍幹得尺寸之事業,又不能會群策之謀謨,察時勢之損益,及至為了國忘了家,事了君背了親,盡多流弊,不可勝言。如欲及時而奮,鞠躬以圖,乘危躡險,騁舟控驪,突刃觸鋒,枕戈冒矢,必效師徒之捷,以滅終身之羞,使名掛史筆,事列朝榮,甚盛舉也。當此之時,正宜明其輕重緩急之分,顧其死生可否之地。若憑這英華果銳的氣質,湊著流離顛沛的遭逢,未有不為高人之所譏,達士之所哂,安得在彀弦之時,披甲之際,不去揆情,不去按理,不去量力,不去求全,徒知拘牽文義,動稱古昔。雖填溝壑,喪元首,究竟與匹夫匹婦相等。不預計之,無以完臣子之節。不速思之,無以審進退之操。故此人有了猛悍激烈的抱負,信乎不可徒施。有了優柔休養的學術,尤貴乎相濟以德。自古迄今,絲毫莫爽。若無一個顯白的證據,何以篤俗訓民?靜一流競也。我如今單表一件勇悍之事,以證其說。有五言絕一首為證:

  一人多技勇,合國係安危。試閱其間事,能令感慨隨。

  話說周朝景王五年,秦哀公欲興伯業,詐稱鬥寶之會,邀天下諸侯齊赴潼關,隨機應變,要列國尊秦哀公為諸侯之首,勒寫降書,如不從者,就在座中生擒立斬。又恐諸侯不肯遠來,先奏聞周天子,只說聚寶以貢周朝,周天子便准奏頒詔,任憑所為。秦哀公即寫檄文,佈告列國諸侯,齊赴鬥寶之會。那檄文上寫道:

  秦鎮諸侯嬴智,敬奉大國天子之詔,約在本年口月朔旦,會天下列侯,於本邦驤邑,設一大會,名曰鬥寶之會。令天下大小諸侯,各要奇珍異寶前來鬥明,如有失期無寶者,許孤征伐。今特遣使告知,伏望至期不爽。周景王五年正月上朔嬴智書

  那些使臣各捧檄文前往列國。那列國諸侯見是周天子之命,不敢抗違,各帶陪臣寶物前來赴會。只因此事昭彰列國,那一個人不曉得秦邦大會諸侯,那一個人不曉得列侯俱帶寶物而往。所以,動了人心,前來邀截劫搶。但諸侯行事,那些無名強盜量不敢近。這強盜原是有來歷的,他的長兄姓展,名獲,字季禽,官為魯國士師,食邑柳下,諡惠,故此後人俱稱他是柳下惠。次兄展喜,也是魯國將軍。只他第三,名為展雄,不肯習上,專好為非作歹,聚集亡命,肆行劫掠,魯君不能禁止,恣逞豪雄橫暴天下,故此人都稱為盜跖。說這盜跖一聞列國諸侯有鬥寶之會,他私自想道:我如今橫行天下,官兵莫敢當鋒,臣民盡皆畏服,子女玉帛件件俱有,也不下那個諸侯的受用,只少的是奇珍異寶。既然各路諸侯會齊秦邦鬥寶賽會,何不去劫了寶貝?那時天下諸侯富不過我展雄了。當即統領亡命之徒,一路劫掠前往秦邦,尋一個山僻之處屯了營寨,令幾個小僂羅打探諸侯來路遠近,以便截取。不移時,僂羅報導:吳國太子姬光齎寶赴會,往此經過,所離不遠了。展雄聞報,即忙裝束齊整,持戈上馬離了寨門,行不裡許,早迎著了姬光太子。展雄向前厲聲叫道:「來者何國君臣,齎甚寶物赴會?」原來姬光是吳王諸樊之子,因諸樊有恙不能離國,遣太子持寶代父赴會,有幾個陪臣卻是無用的人,只道展雄是秦王差來迎接的,便答道:「我們是吳國君臣,齎珊瑚枕前來赴會。」展雄道:「這珊瑚枕有甚奇處?」吳國陪臣道:「此枕醉睡則醒,病睡則痊,暖睡則涼,寒睡則熱。」展雄道:「原來有此妙處,你且聽者,我非別人,魯國展雄是也。可對你姬光太子講,速速將珊瑚枕送來與我受用,免致傷殘人命。」姬光太子並陪臣聽得此言,唬得魂不附體,他們平日皆聞得盜跖之名,又見他亡命眾多,自家止有百十名步丁,如何抵當得定?只見吳國的隨行人役東一個、西一個,盡皆走散,就是那載珊瑚枕的車子停在途中,連那車夫也逃去了。展雄情知寶枕載在此車,疾忙來取,姬光方欲拔刀相持,寶物已歸展雄之手,加鞭去遠,追之不及,不覺兩淚盈腮,自興嗟歎。少頃,陪臣軍士依先聚集,只是少了珊瑚寶枕。姬光無奈含淚禁聲,仍舊趲路,早到驪邑外關。這驪邑在陝西西安府地方,直至宋朝才改名做臨潼縣,就有臨潼鬥寶之稱。那些王公侯伯都在驪邑外關,候齊各國諸侯,方才入關。姬光到來,卻好一十七鎮之主俱已齊了。你道是那十七國?

  第一鎮是魯國昭公,姓姬名稠,乃魯隱公第十代孫。第二鎮是齊國景公,姓姜名杵白,乃齊僖公十一代孫。第三鎮是晉國平公,姓姬名彪,乃晉獻公十二代孫。第四鎮是宋國元公,姓子名佐,乃宋穆公十二代孫。第五鎮是衛國靈公,姓姬名元,乃衛桓公十三代孫。第六鎮是鄭國定公,姓姬名寧,乃鄭莊公十二代孫。第七鎮是燕國簡公,姓姬名敬,乃召公畢二十九代孫。第八鎮是吳國太子,姓姬名光,乃吳王諸樊之子。第九鎮是越國諸侯,姓夏名允常,夏少康二十八代孫。第十鎮是楚國靈王,姓莘名圍,乃楚武王第八代孫。第十一鎮是蔡國靈公,姓姬名班,乃蔡昭侯十二代孫。第十二鎮是曹國武公,姓姬名滕,乃桓公十二代孫。第十三鎮是陳國哀公,姓媯名弱,乃桓公十三代孫。第十四鎮是滕國悼公,姓姬名寧。第十五鎮是瘁國獻公,姓任名谷。第十六鎮是許國悼公,姓姜名賈。第十七鎮是莒國著丘公,姓已名去疾。第十八鎮就是秦國哀公,姓嬴名智,乃穆公五代孫。

  眾諸侯相見就坐,魯昭公便道:「周天子有旨,約定三月朔旦取齊,幸諸公先期而至,我等即當徑入潼關,不可違了期約。」各國諸侯盡皆允命,惟有呈國太子姬光兩淚交流,滔滔不止。其時楚靈公問其緣故,姬光道:「吾奉父王之命令帶珊瑚睡枕前來赴會,不期被強寇展雄劫去寶枕,今且無寶,焉敢赴會?」楚靈王聞說,正在默思無計,忽見哨馬入報導:「玄象山下有強徒攔住去路,要截取十七國寶物為買路之資,軍馬不能前進。」楚靈王聞言大怒,向魯昭公道:「吾等堂堂諸侯,聚寶朝王,焉有強徒阻截去路,諸公可各出雄兵誅之。」魯昭公道:「些許草寇,何必各興兵馬,但得一將當先可以立致。」楚靈王道:「言之有理。」便取紅錦戰袍一領懸於寨門道:「列國之中有能擒得展雄者,即以戰袍賜之。」道言未了,班部中閃出一員將官道:「末將願去。」但見他:束髮金冠耀日,護心寶鏡凝雲。身披銀鎧奮精神,雙劍手持威震。眾人視之,乃齊國太子姜鐸是也。楚靈王道:「太子願去,可喜。但再得兩員俾將方好。」只見班部中又閃出一員將官來道:「末將同往。」但見:

  鐵簇兜鍪灌頂,銅攢鎖鎧盤身。鋼刀如雪手中掄,儼似天神降陣。

  乃是魯國卞邑人氏,官為鄭國中軍都尉,姓卞名莊。楚靈王道:「這將軍威猛可誇,還有甚人同去?」班部中又閃出一將道:「小將願去。」他:虎兕金盔覆額,獅蠻寶帶齊紳。長戈指處振千鈞,護衛堂堂軍陣。原來也是鄭國之臣,姓管名豎,官為下軍都尉。楚靈王各敬美酒三杯,選了二百名健卒隨行。三人躍身上馬,行不三里,忽聞咆哮之聲震動地軸,有小軍回報導:前面玄象岡,有大小二虎相爭一牛,橫截途中不能前進。卞莊聞言即忙下馬,要去搏虎,管豎止道:「將軍要搏此虎,可知來歷,不可不辨。」卞莊道:「事勢已急,速言利害。」管豎道:「二虎相爭一牛,其威勢正猛,將軍據次搏之,必激其怒,不如暫停少刻,待二虎爭鬥力乏,大虎必傷,小虎必亡,將軍從傷而刺之,一舉自然兩得。」卞莊只得按下性子等了片時,果然大虎與小虎爭食其牛,小虎氣力不加,被大虎跳梁高叫,眼見得小虎告輸,卞莊見其勢已平,他卻奮起生平之力搶入虎群,挾住大虎,連打數拳,大虎已倒。那小虎雖然張牙露爪,奈是重傷的,恰也不敢近前,亦被卞莊揪住亂打,小虎亦死。眾軍大喊一聲,爭先來刺,二虎畢竟死此岡下。此是卞莊空拳打死二虎之勇,自古以來未之聞也。有詩為證:

  驍勇雙拳毆兩虎,雄威一出冠諸侯。卞莊從此聲名振,玄象岡前播絕儔。

  後人又有五言古詩一首道:

  知是牛哀化,縱橫勢莫當。山君師飢疲,不擊將遺殃。

  危哉努其力,無為黔技防。空拳殪雙虎,迄今頌卞莊。

  卞莊既打兩虎,將欲進軍,忽然不見了齊公子姜鐸,詢問眾軍,眾軍回言道:「適才將軍打虎之時,齊公子帶了軍丁望前驅進,已去久了。」管豎道:「他此去不過要爭先立功,我們也速速趲上。」那知姜鐸迎著展雄連戰數合,被展雄輕輕的把個姜鐸活捉將去了。殘兵報知,卞莊急引人馬來與展雄戰。展雄喝問道:「來者是誰?留下買路金帛。」卞莊亦高聲回道:「吾乃鄭國都尉,一拳打死雙虎的卞莊是也。汝乃無名草寇,得敢阻擋諸侯,劫取寶物,若不送還吳國寶枕,放歸齊國太子,叫汝一命不存。」展雄聞說,便不答話,拍馬直取卞莊。二人戰不數合,展雄詐敗而走,卞莊勒馬追趕,看看趕近,被展雄掄起竹節銅鞭,轉身望卞莊打去,正中卞莊心窩,卞莊口吐鮮血,翻落馬下。展雄正欲拔刀來斬,被管豎殺出,力救卞莊上馬。管豎欲要與展雄再戰,鋒鏑已挫,恐亦有失,徑自收兵同卞莊回見諸侯。諸侯聞齊太子被擄,見卞莊吐血歸營,皆面面相覷。楚靈王又問道:「一十七鎮之中豈無英勇豪傑,而束手受制於一強徒,有能退得展雄者,重如爵賞。」班部之中並無一人敢對,獨有陳國大夫秋胡道:「臣雖不敏,敢以舌說展雄倒戈來降。」靈王大喜,即賜秋胡高車駟馬往說展雄。秋胡領命徑投展雄寨中。展雄道:「汝是何人,敢入吾寨?」秋胡道:「下官姓秋,名胡,魯國武城人氏,官為陳國大夫。」展雄道:「何故而來?」秋胡道:「奉諸侯之旨,前來與將軍講和。」展雄道:「汝且言之。」秋胡道:「吾聞仁者以好生為德,義者以制事為宜。今將軍名聞天下,威壓諸侯,然能體仁義之懷,歸吳國之寶枕,還齊國之太子,使諸侯鬥寶之後,具將軍之令名奏聞天子,保將軍為良將,立功竹帛,揚名後世,豈不勝如落草強徒,威武固著於一時,公論不容於後世。將軍果能納秋胡之言,體仁者之心,立好生之德,其美深長。否則譬諸美玉混於污泥,明珠陷於糞土,雖有千金之價,終自淹滅無聞。願將軍詳而察之。」展雄聞言大怒道:「吾聞仁者不富,富者不仁。處春秋之世,非強暴不能自持。吾乃鐵石心腸,縱有舌劍唇槍,焉能搖奪。本欲先斬匹夫,姑念汝為衣冠中人。若不速退,一命難逃。」秋胡聽展雄這一番言語,知不可勉強,只得退辭上馬,回見列侯。列侯見戰之屢敗,說之不服,各有私自逃回本國之意。但見班部中閃出一員將官來道:「小將願往,立斬展雄之首。」諸侯視之,將那官:

  年甫二旬,貌如美玉。雄赳赳挺身披甲,怒吼吼指發衝冠。手持著蛇矛一竿,腰跨著銅鞭九節。只疑道玉京謫下大羅仙,誰知是潼關會上第一將。

  他卻姓伍名員,字子胥,楚國人氏,是楚大夫伍奢之子,未授官職,是他保駕前來赴會,故此暫封為保駕將軍。楚靈王見了,心中甚喜道:「卿家將欲如何?」伍員道:「大丈夫當掃除賊寇,匡扶天下。今遇一小強徒,便欲懷寶逃歸,何故畏怯之甚,願眾公侯助臣擂數棒鼓,吶幾聲喊,小將如不能擒一展雄,願斬伍員之頭以贖妄議之罪。」靈王大喜,就要將錦袍賜之,伍員道:「未建滅賊之勛,怎敢受諸侯之賜,將錦袍且懸此處,待臣斬卻展雄,然後拜受。」諸侯聞言大悅,令軍卒擂鼓吶喊,伍員匹馬殺出關下。展雄見伍員來得勇猛,擺開陣勢,橫槍迎敵。兩人更不打話,戰上三十餘合不分勝負,又鬥數合,展雄力乏,手腳慌亂,伍員本欲陣上擒之,見展雄狀貌非常,武藝出眾,心甚愛之,不忍當陣羞辱,乃詐敗而走。展雄加鞭飛馬後追,伍員引入僻處回槍一架,展雄措手不及倒墜馬下,伍員一手揪起問道:「觀汝相貌堂堂,似非久屈人下者,不圖建功立業揚名天下後世,何為甘心落草以做強徒?本欲梟首,以削諸侯之恨,念汝材力頗優,不忍當陣羞汝。若能遵我之言,改過前非,送還寶物及齊國公子,別作生涯,姑饒一死。否則教汝草命難逃。」展雄是個最強暴的人,到此也自軟了,哀告道:「將軍能免一死,敢不遵依?」子胥方才放手,展雄即取了珊瑚枕及公子姜鐸奉還,竟自抱頭而奔了。子胥手捧寶枕同了姜鐸來見諸侯,莫不歡喜。靈王就將此枕交還吳國太子姬光,以錦袍賜與伍員。大軍盡望臨潼而進。正是:

  今朝施展英雄略,方表擎天架海才。

  當時秦哀公聞諸侯已至,出關迎接,各居公館。次日已是三月朔旦,群侯畢集,相見禮畢,序爵而坐。秦哀公道:「寡人奉天子之命,聚鬥寶物,收集上貢。公等既齊,合出寶物,辨別重輕。」卻說齊大夫姓宴名嬰,字平仲,看見四下殺氣洶洶,知秦哀公必有埋伏,向前奏道:「古者諸侯會好,必得公明正直之士定議列國是非,謂之明輔。今日鬥寶之會必先立一明輔,庶無交爭之患。」哀公道:「齊大夫之言是也。」便問列國之中誰敢出任明輔之職,道猶未了,只見鄭國都尉卞莊出班應道:「臣敢承任此職。」哀公道:「卿有何才能敢承此職?」卞莊道:「臣雖不才,曾於玄象岡下一拳打死雙虎,勇力超群,所以敢任此職。」哀公正在遲疑,又見衛國公子蒯聵向前道:「打虎者乃一勇之夫,何足當此?臣敢承任此職。」哀公道:「汝有何能敢爭明輔?」蒯聵道:「臣昔日曾於涯水之上斬一蛟龍,臣所以敢當此任。」哀公欲令蒯聵為明輔,晏平仲奏道:「打虎乃勇夫,誅龍乃術士,俱不足以任明輔。臣觀殿前之鼎重約千斤,大王必先立下文題,令列國群英有能答明文字,復舉此鼎在十八鎮諸侯座前遍遊一匝者,則是才力兼全之士,可授明輔之職。」哀公准奏,遂出了文題,有能辨題舉鼎即任明輔。

  當有秦國大將軍姬輦出班辨對,文題也不甚明白,雙手舉鼎離地三尺,滿面輝紅,即時放下。哀公大悅,就令姬輦行明輔之事。楚國保駕將軍伍員高叫道:「明輔之職留待我做。」秦哀公本有牢籠諸侯之意,欲將明輔與本國人做,見了伍員心甚不樂,便道:「汝能破此文題,舉鼎周行一匝便讓汝做。」伍員先把文題答得透徹,然後右手攬衣,左手舉鼎,向諸侯座下遍遊一匝,復置原所,聲色不變。諸侯齊聲喝采,盡道是世上英雄。秦哀公不能推阻,即授伍員為明輔之職。伍員又奏道:「臣聞明輔之職秉正公行,辨是別非,為十八國臣寮之弁首,徒以虛名授職而無實據,何以取信?伏乞大王賜一牌一劍,以便從事。」秦哀公見他說得有理,即賜金牌一面,寶劍一口。伍員謝恩受職,請各國諸侯出寶鬥聚,然後立盟定誓。於是列國各出寶物置於前席,以憑明輔辨別輕重。

  秦國溫涼盞,冬日盛酒則熱,夏日盛酒則涼,隨時應變。齊國夜明珠,夜間放光閃耀,不必燃燈,黑夜如晝。魯國雌雄劍,二劍相依,失伴則鳴,可以鎮妖斬魅。晉國水晶簾,掛於庭前能引風動雨,沉於河則水分。宋國水心鏡,沉於碧潭如有明月當心,水波不動,徹底光輝。鄭國飛塵傘,八寶嵌成,撐開則雨雪不染,塵沙遠散。吳國珊瑚枕,醉睡則醒,病睡則愈,寒睡則暖,熱睡則涼。衛國鎮風石,揚沙拔石之風,置之於席,鴻毛不動。燕國如意珠,欲喜則喜,欲怒則怒,消災祈福,隨意所知。越國瑪瑙盤,外見五彩,內隱五音,擊之於樂輒聞。曹國九曲珠,看則並無孔竅,穿則九曲玲瓏,非智巧不能穿透。滕國引風扇,酷暑持此,不揮而清風自至,以解炎熱。莒國照魔鑒,明照百里之外,妖邪鬼怪莫能逃其形跡。許國截虹劍,拔此起舞,虹霓分為兩段,風雨立時屏陣。瘁國犀角帶,沉水水裂,投火火消,病者醫之立愈。蔡國、陳國、楚國各無寶物。

  秦哀公問道:「汝三國何故違旨,不備寶物赴會?」蔡靈公與陳哀公欠身告道:「敝邑邦微土薄,所以無寶。惟恐違旨,只得素手赴會。」哀公向伍員道:「明輔何以處之?」伍員道:「昔禹分九州,令諸侯各據土產而貢方物。今日雖為鬥寶,陳、蔡國小而僻,無有奇珍,惟貢本方土物,但取其奉職而已,何必務責寶物為哉?」秦哀公嘿思良久,乃道:「陳、蔡地土偏狹,無寶不足為怪,楚乃千乘之國,地富民殷,為保也無寶物?」伍員答道:「吾楚國無以為寶,惟善以為寶。」哀公道:「楚自武王滅鄧以來,莊王繼伯,東蕩西除,虎噬荊襄,喪人家國,覆人宗祀,不計其數。茲固強暴有餘,焉得為善?」伍員道:「周室東遷以來,王令不行,天下諸侯互相吞併,先自齊伯中原,秦並西土,晉文公橫行天下,宋襄公勢吞海宇,所謂圖王伯業,各事其主。吾楚所以效尤征伐,以安家國,安得為強?臣所謂楚惟善以為寶者,君君臣臣、父父子子,四民樂業,路不拾遺,教化大行,政令不忒,誠乃鎮國奇寶,豈特方寸之珠、三尺之劍而可比也。」哀公本欲責楚國無寶之罪,反被伍員理說一篇,無辭可對,便說三邦無寶,何以上奏天子?伍員道:「定盟之後,小臣自當回奏。」伍員即令宰了烏牛白馬,祭罷天地,將生血貯於盤中道:「凡在會者,務令君義臣忠,父慈子孝,弔賀往來,各相親睦,共輔周室。如有叛盟,許列國共伐。」列國之君盡皆唯唯依言,欠身歃血,盟罷將誓書藏於金櫃,收集寶物,具表差使入周朝貢,然後諸侯就宴。哀公正欲酒席間生擒伍員,要諸侯歸降,不期姬光太子誤墜玉盞於地,打得粉碎。哀公道他有慢上國享禮,喝令擒下。伍員道:「物有常數,人有差跌。主公豈無容人之量而失和好之情?」正說間,突出秦將數人來拿姬光,伍員高叫道:「秦兵不得動手,此乃諸侯會好之所,非埋伏兵機之處。汝等妄拿公子,莫非欺我一十七鎮人物無半寸防身之鐵麼?」秦將畏懼伍員,只得放手。伍員告於列國道:「事畢酒闌,不宜久淹。外鎮公等各請返國。」列國君臣一齊擁出臨潼,把關人畏伍員英武出群,不敢攔阻。後人有詩贊美伍子胥道:

  超群出眾獨盤桓,威貌堂堂聳泰山。匹馬安邦辭吐玉,片言服敵膽生寒。

  舌尖柔軟翻河海,肩膊宏開膽郝闌。借問當年無此士,諸侯誰保出潼關。

  列國之君既出潼關,少不得各自分途而去,惟齊、魯、鄭三國之界相連,尚自同行。一日止宿途中,次日將欲分路,齊景公設席請魯昭、鄭定二公宴別。酒中言及伍員威武,真是世上罕儔。齊景公向鄭定公道:「上國都尉卞莊,空拳能搏二虎,亦是猛勇。」鄭定公道:「打虎固稱勇矣,但敗績於一草寇,益足增羞。」魯昭公道:「打虎之時先傾其銳氣,以墮氣戰鬥故不能勝,此其好勇而不善養氣,非無勇也。」其時卞莊出班向鄭定公奏道:「臣本魯人,蒙主公任用已久,奈有老母尚在魯國,久不歸寧。主公今已到鄭,臣欲暫辭主公歸探臣母,明日欲隨魯公車駕前行,特此奏聞。」鄭定公道:「汝何不迎接老母到鄭同享榮華?」卞莊道:「臣已曾著人迎接臣母,因老年不能跋涉,故此不肯離家。」鄭定公道:「卿有老母縈心,自當隨汝之便。」卞莊謝了定公。酒過數巡,三公別去。次日,卞莊叩見魯昭公,一同歸國。

  卻說昭公一聞卞莊打虎之事,心甚慕想,故此在鄭定公之前十分贊歎,既而同行歸國,心中更喜,常常喚他講話。一日,將到魯城,昭公向卞莊道:「卿之老母不能遠行,卿受俸祿不能歸養,卻不兩相耽誤?卿既有武力則當為魯國之官。一可襄助寡人,二可終養老母,庶稱忠孝兩全,不知卿意如何?」卞莊道:「臣已事鄭,難好更改。」昭公道:「卿雖為鄭國將軍,但魯為父母之邦,改仕非為不忠。況我魯與鄭國無隙,唯親和好,未嘗戰鬥。如卿不能忘鄭,且暫受魯職奉母天年,既終再去仕鄭,未為晚也。」卞莊道:「主公厚恩,臣謹銘心,俟歸告臣母,方敢受命。」昭公道:「此亦有理。」卞莊隨了昭公車駕入城。昭公徑進宮中,臣僚各自散去。卞莊也歸故里,母子相見。原來卞莊雖是個勇士,事母極其孝謹。初因魯國人才濟濟,無處進身,其母強他出遊列國,方得見用鄭國,從未歸家見母,時刻掛懷,念念不忘。今日到家,母子二人如拾了珍寶,快活無比。卞莊將魯君要用他為將之事一一陳說,老母道:「當日不得見用於魯而仕鄭,今魯君既用,何必他士?況我暮年,風燭難保,得汝仕於本邦,亦可供吾天年。但汝雖懷報效之心,勿視鄭為敵國,可為兩全其美矣。」卞莊不敢有違母命。次早群臣入朝,慶賀已畢,卞莊上前奏道:「臣蒙主公鈞諭,已經歸告臣母,欲臣盡職於魯。但勿許臣視鄭為敵國也。」昭公聞言大喜,即封卞莊為下大夫,卞莊謝恩,受職而出。適值齊師犯境,朝野驚惶,紛紛鼠竄狼奔,處處神號鬼泣。魯昭公牢記卞莊子有蓋世之勇,毫不為懼,遂降令旨遣其出師靖難。卞莊子雖然有老母在堂十分牽係,然義不容辭,輕裝赴敵。其時齊軍約有數萬,聲勢洶湧,旌旗蔽空,刀鬥之聲轟如夏雷。卞莊子率軍拒敵,不意齊人出奇制勝。卞莊子出馬交鋒未及數合,心中忽憶老母,刀法散亂,落荒而走。這是第一番敗北。魯君聞之疑駭交並,尚道:兵家無常勝之事。又與他許多兵馬助陣,俟其再戰,將功折罪。這卞莊子自恨無功,折了兵馬,正在營中慚愧,早有哨馬報導:齊師又來請戰。卞莊只得下令向前接戰。那些勇士健卒誰敢不依?正是:

  朝中不聽天子宣,閫外但遵將軍令。

  一齊從了卞莊子,雲奔電走,雨驟風馳。霎時到了戰場,齊軍蜂擁而來,正遇卞莊子,兩相對壘。只見那時好一場廝殺,真個是十死九生的光景。這昭公宵典在朝,專望捷音。朝門之外一個報子飛騎入宮,魯君急問:「卞莊子出兵若何?」報子道:「這時兩下裡尚未分勝負。」但見:

  征塵蔽日,殺氣漫天。亂紛紛劍戟如麻,急攘攘金鼙似雹。忽忽刺刺,隱隱地中鳴戰鼓。桓桓糾糾,迢迢天上出將軍。俺這裡右突左衝,他那裡前圍後掩。個個如龍似虎,人人擦掌摩拳。旌旗相交,辨不出青黃亦白。軍兵爭鬥,認不清魚鹿貔貅。若非哪吒太子降凡塵,定是混世魔王爭宇宙。

  那探子報言未了,又有一個探馬報導:「卞莊子又敗北了。」昭公震恐,在庭臣宰都出班奏道:「卞莊子兩次敗軍折將,糜費國內資財,兼辱吾君,其罪不小。乞易選將出師,庶幾齊兵可退,社稷無虞。」昭公答道:「卞莊子兩次敗北,或者以詐用兵,倘第三次收功建績也不可知。然卿等之奏固是不差,但將材難得。且姑俟其三戰取勝,是孤之福與卿等之幸。或再不能,吾當親率六師以決死戰。」庭臣見昭公執意如此,不敢復奏。你道昭公為何這樣信任卞莊子得緊?止因他一人兼搏二虎,以先入之言為主,兩次敗北,不忍罪他,又惜他有拔山舉鼎之名。誰想卞莊子臨陣思母,無心決戰,以至敗北。次日,卞莊子因戰鬥疲倦,歇息在營寨之中。忽聞營外金鼓齊鳴,振天炮響,卞莊子身不及穿甲,馬不及上鞍,齊軍已到面前。卞莊子慌忙接應,拍馬上前,自恨兩番不利,立志勝齊。誰知道卞莊子手下軍士只因連日鬥乏,皆扶病不勝干戈。莊子奮臂大呼,創病皆起,舉刃指敵,齊軍潰靡。卞莊子在馬上暗暗想道:此番真取勝了。那知齊人多詐,將卞莊子的兵馬引入彼軍屯紮中心,一聲炮響,四下伏兵圍繞。魯軍心慌膽戰,力盡矢窮,無處奔逃。齊軍得計死力,怎奈時有不利,非莊子無勇至於此也。老母怒道:「還說甚麼勇字,羞也羞死了人。若是有勇一戰未勝,以俟再戰,再或又北,及至三戰就該盡命疆場,以死報國。似你偷生苟免,畜類不如,何以為人?我生此不肖之子只是增羞,倒不如先汝死了也罷。」即欲拔劍自刎,急得莊子抱住嗚咽大慟道:「兒因母親年老,故此無心取勝。今母親不明子志,輒欲自盡,是增莊子重罪矣。」老母才不忍自刎,又聽了莊子之言,哭道:「汝既以身許國,如何還念老母?昔日白公之難也有一人棄母而死於國難,至今人稱其為孝,汝今所為卻是差誤了。」莊子又道:「母親,彼能為之,俺莊子安敢忍此?」老母道:「事已至此,且勿多言,須調養身子為上。」莊子應命。有詩為證:

  烏鳥私情勝,相依歲月深。將無聆怒雨,猶道敵人侵。

  這莊子三北受辱,乃是理之當然。卻說他平素的相與交遊朋友,聞知此事,眾口萋菲。也有道他徒食俸祿,不能報效的;也有道他只知搏虎,不諳兵法的;也有道他連刺虎之勇,亦是管豎子教導的;還有道他身事二君不忠不信的。紛紛議論,一傳十、十傳百,魯國人無不造言生謗。其時,卞莊的家丁聞了這些言語,免不得到家說知。莊子道:「我三戰成功,國人非刺,適得其常,不為辱也。」倒是他老母聞之,甚是不快。莊子在家將養月餘,身體恰已全好,不期老母患起病來,都只為莊子不能取勝,反致三北之故。莊子稟性極孝,親躬服事,毫不懈怠。求神問卜,延醫下藥,無所不至。奈因大數臨頭,憑你怎麼慇懃,也是無用。莊子看了老母病勢危篤,湯藥不進,已知不久於人世了。終日終夜忘餐廢寢,衣不解帶,侍奉老母。未及二旬,悠然而逝。莊子居喪,致敬盡禮。倏忽三年服闋,將父母闔葬方完,人子之情始盡,未免思及報君。適值魯國昭公立志要報復齊仇,招軍買馬,積草屯糧,將欲擇日出師。莊子此時深恥昔年之敗北,欲立今日之奇勛,輒思再去投軍,又恐國君不容。當權擯斥,躊躇在家如坐針氈。又過了數日,將軍慎子名曰滑釐,信命世之才,抱將相之具,親承玉趾,拜錫彤弓,授命專徵,將離魯境。莊子隨行到此,暗忖道:趁此機會不去求他,更待何時?急去撞入轅門,眾軍士拿送將軍,將軍大怒,喝令推出轅門斬首。卞莊子高聲叫道:「將軍,吾乃報效之士。」將軍喝令帶轉,舉目一看,認得是卞莊子,即喚左右挑了綁,便問道:「莊子,你昔日三戰辱師,至今人言為恥。你方說要來報效,倘或用你仍似當初,恰怎麼處?」莊子道:「將軍在上,小人有一言奉告。」將軍道:「所言為何?」莊子道:「小人有母年老且邁,時刻繫心,唯恐一朝有失奉養於左右,是以三北,吾甚為恥。今母歿矣,敢隨將軍鞭鐙,請以塞責。」將軍道:「本不當收用,又恐阻了賢路。今日授其騎軍三百,權作先鋒,待後伐齊有功,另行爵賞。」卞莊子領命,即日到教場內,將這三百個騎軍當面操比武藝,不上數日騎精軍練,只待將軍起馬,定然先眾犯難。次日,魯君親自郊祖,將軍飲了御酒三觥,謝恩前往。卞莊子身為先鋒,率軍先行。有集宋詩七言一絕為證:

  短褐翻從細柳軍,鞭梢橫拂陣雲新。孤臣百計誰憂國,卻是當年捧檄人。

  卻說這魯國與齊國接壤而處,聲息時刻相聞,齊人打聽魯遣慎子為將軍,來取南陽之地。為首的先鋒又是這三年前敗北的卞莊子,約有十萬之軍,恁般赫勢。齊人知是此二人,連忙催動軍馬出城交戰。人人敢勇,個個當先,看見先鋒旗上寫著七個大字是:魯國先鋒卞莊子。各人拍手笑罵道:「三北之徒,又來送死了。」卞莊子聞言大怒,縱馬橫刀闖入齊軍,馬到處早已衝倒幾員驍騎,恬不介意,說道還是三年前的卞莊子,一齊環擁。怎當錡軍勇猛,莊子之奮雄威,齊軍一個甲將之首,看了睜圓怪眼,大罵莊子道:「你這三北的匹夫,我來與你決一勝負。」提槍直刺,被莊子舉起青龍偃月刀看清了甲首揮去,骨碌碌其頭滾將下來。莊子將手拿住,齊軍奔散,卞莊子獲了這甲首,奔回魯國營前見了將軍,將頭獻上,便道:「此塞一北。」將軍改容相對,好生慰勞,卞莊子遜答不敏。檢點騎軍,不缺少一個,安息片時又整戈挑戰。齊軍之中又是一個甲將之首,出馬擋截。卞莊子鼓勇上前,氣力展增,又獲了一個甲首,奔獻軍營,說道:「此塞再北。」霎時天晚,卞莊子又要乘夜追殺,將軍道:「士卒辛苦,奉勸先鋒少息,明早再戰未為晚也。」卞莊子道:「小官當以死殉國可也,何須休息?」又要出戰,將軍知不可阻,傳令軍中,多備火燎,又添二百騎軍,共成半千,助莊子出營。火把點著紅光燭天,亮如白晝。莊子裝束嚴整,匹馬直前。齊國將軍大恐,便傳令道:「如有生擒卞莊子者賞金千斤,封侯萬戶。」令傳未畢,忽然左翼中閃出一個甲首道:「小將能擒此人。」兩下排開陣勢,那甲首要騁雄心,不使別樣兵器,單用一把板斧,頑砍過來,莊子故意賞個破綻,往右邊軍營中敗走,甲首趕來,暗暗笑道:此番又北了,千斤萬戶怕不拿在手裡。那莊子從左軍陣中驟馬殺出,將刀揮去,正中其背,甲首尤幸身穿鐵甲,毫不傷損,回轉身來把斧又砍,莊子大呼道:「看刀!」忽砟一聲,甲首翻身落馬,其頭早被莊子割在手內,連忙收軍。莊子又因獲了這一個甲首,如前來獻,說道此塞三北,將軍聞言大喜。有詩為證:

  雄風矯矯古稀儔,結願寧同俠少游。聖世意開麟閣待,滿城簫管慶安陬。

  將軍慎子即便寫了奏疏,將莊子三獲甲首之功並齊人畏懼的情狀備細開載於上,星夜遣人報捷。這莊子自獲甲首之後,退居先鋒營寨,思量了半日,說道:「我昔年三戰三北,只因有老母在,故不以身殉國,是以寧受辱而被黜,以貽朋友之非。自今老母既已雲亡,也無思念,亦無罣礙,故此奮身前去。雖不能奪其土地、遷其重寶、戮其人民,難道這三入三獲算不是擴其雄心,殲其渠魁?我想為士之節,亦云小具,而亦為塞責矣。天下豈有節士尚可辱生,吾當效命魯國,雖亡之日猶存之年也。」說未了,營門外有人進來稟道:「將軍奉請先鋒爺講話。」莊子聞召即往,將近營門忽聽得鼓樂齊鳴、笙歌交作,莊子心甚疑惑,立住腳正要追訊左右,營門開處將軍穿了吉服欣然相迎,口呼:「賢弟,休得狐疑,某重足下妙年英勇,舉國無雙,不佞年紀癡長,僭居為兄,敢請足下至營結為兄弟。」卞莊子深深打躬說道:「末將有甚能,敢不揣樗櫟末品,與元帥結義?雖蒙台命,斷不敢承命。況末將此日為將軍爪牙,應該殺身靖亂,以功報主。且三獲甲首實不為功,乃塞責也。望元帥諒之。」將軍道:「何必深自抑絕如此,履謙居寡,洵有子之風,莫為老夫無才,故相欺邪?」卞莊子道:「末將重蒙將軍不棄卑賤,心甚歉然,安敢他辭?」說罷,只得走入營中,設盟結義,立誓同心報國,竟以兄弟相稱,凡有所為,抵掌雄談,入帷密語。過了一兩日,齊師堅壁不出,魯軍終日攻圍,無計可施。卞莊子向將軍說道:「彼軍固守,何以奪取南陽?不若待末弟往彼謾罵,以激其怒,待齊軍出戰,我卻以奇兵殺入奪之,不亦易乎?」將軍說道:「賢弟之計雖妙,但恐一時策應不及,賢弟倘遇齊人之害,將何處之?」卞莊子道:「死乃末弟之願,今老母已死,又何吝焉?」將軍見莊子辭氣激烈,已知其欲死,固止不住。莊子跨上馬,近城百般辱罵,自朝至午。齊人大怒,開了城門放出數十將士向卞莊子交戰,圍將攏來,莊子發怒,敵殺數十人。齊人在城樓上望見莊子得勝,一齊殺出。莊子暗想道:此時該有救兵來到。心中全無畏懼,其如傾城而出。正是:

  眾寡難勝防衛策,英雄長歎恨何如。

  莊子力稍怯,只望將軍策應,不料敵勢猛不可當,金鐙畫角聲響如山崩地裂,煙塵又起,探子迷目難進,其如莊子這番應該死於齊人之手,力盡而亡。有詩為證:

  孤軍深入膽包天,策應何無一著先。視死如歸心愈熱,成人贏得聖人言。

  不意莊子死後,魯國救兵才到,齊軍也不戀戰,收軍便退。魯軍不見了卞莊子,心中甚急,傳令就此紮營,待見莊子,然後退兵。眾軍依令暫止,防衛到曉,往那昨日戰場上去尋覓。只見死屍之中有一個披甲將官,認得是莊子。雖然身上刀箭所傷,卻也全軀死敵,抬回本營。將軍見之大哭,即備棺木殯殮,遣官送歸魯國。將軍死了卞莊子如失左右手,只得勉力伐齊,後以和議罷兵歸國。魯君聞莊子之死,心中甚哀,賜以祭葬隆禮。後人有詩歎其三北塞責亡身無後,其子忠孝兩不能兼。正是輕生死敵,徒傷其勇者也。

  可惜捐軀不再思,令人撫影淚如絲。遺編閱罷悲何托,風雨狂呼濁酒卮。

  總評:嗟乎惜哉。莊子何不死於三北之時,而死於三獲之際也。雖然人各有志,何可責其全、求其備,而不另出所識以識之邪。

  又評:吾孔氏已將莊子許勇,且曰成人者必如是而後可。則莊子洵勇,而其死則可微惜也,歎之歎之。

第十五卷     直哉史魚

  君不見遺臭紛紛污青史,當時雖生不如死。又不見留得丹心照汗青,果然已死氣猶生。國家全憑直臣節,進賢黜佞真怨咽。慘戚遺言居北堂,幰幃寂寂莫成喪。忠魂渺漠戀君王,初心得遂魄猶香。

  話說為人臣子,食君之祿,必當忠君之事。為士者,那一個不如此探討,那一個不居然自許。及至名利熏心,身家念重,單圖逞自己的胸臆,那裡替國家做一分事,出一分力。太平時欣然得意,亂離之際退讓一步,就是他的高著。至於進賢退不肖這五字,不知籌度多少利害出來,然後才做得一番事體。心下想道:我要薦這個人,果然不負所薦,這也還有光彩。若薦非其人,後來貽累於我,這卻反成不美。還有那不肖的肚腸思量道:我到引進了他,他代了我的位,侵了我的權,到這田地卻悔之晚矣,不如不薦他好。那不肖的人,他是深根固蒂的,我未必能退得他,被他生出一番謗毀,我的身名爵祿反不長久。不但如此,若是做了一個騎虎之勢,性命猶然不保,著甚麼要緊,倒是不惹他的好。更有一等人,在嬖幸手裡博富貴的。他脅肩諂笑、趨炎附勢,凡屬取得歡心的所在無所不至,覷然無恥還要說道:笑罵繇他笑罵,好官自我為之。這不是良心喪盡的麼?若是不以治亂易心,不以存亡變節的,這樣人世也希有,若有自然埋沒不得。所以,夫子亟稱衛國史魚,以勸勵後人。有詩一首為證:

  史魚屍諫世稱稀,闕裡諄諄獨闡微。直使萬年千載後,為人臣子作皈依。

  卻說春秋時,衛靈公駕下有一臣子,姓史名鰌,字子魚。原是先朝進秩的上大夫。他幼年間極能竭力行孝,父母雙亡之後,便移孝為忠。上則樞畫國政,下則撫綏黎民,正直廉能,名馳列國,就是衛靈公也十分敬重。但他有兩件不稱意的事,每日關心不能如願。你道那兩件?第一件,他有一個知交的朋友姓蘧名瑗,字伯玉,仁智具備,言行兼修,已列下位,未進大夫。史魚在先朝時曾舉薦於獻公,獻公不用;今復薦於靈公,靈公又不用。因不能進賢,這便是第一件不遂的心事。正是:

  曾將楚玉當朝獻,卻恨明珠滄海沉。

  第二件,靈公有一嬖臣,名彌子瑕,年未二旬,貌如美玉,亦為大夫之職,竟與靈公同寢同食,甚是寵愛,但是他的言語無有不聽,妨害政務,國人有男皇后之稱。史魚亦曾直諫,靈公那裡肯聽?因不能退不肖,這便是第二件不遂心的事。正是:

  直教鼠輩潛逃竄,肯使狐狸晝攫人。

  史魚除此二事,別無介懷。一日退朝無事,心下想道:進賢退不肖,臣子之事也。吾主舍大賢而不用,用不肖而不捨。始諫不聽,當圖再舉。此二事不遂便死也不瞑目。次日早朝,靈公升殿,史魚出班奏道:「人君當擇賢臣以自輔佐。臣所薦蘧瑗未蒙顯擢,久置下位,非惟見誚列國,亦且上愧先王,臣甘受蔽賢之罪,乞主君採擇。」靈公見他這段言語也有七八分好意思了,因不曾問得彌子瑕,到底不肯遽信蘧伯玉的賢否,且隨口應道:「卿家所舉二次,寡人深知無誤,另日起用便了。」各官俱已退班出朝,靈公也退入宮門。有一侍臣報導:「後園桃已大熟。」靈公道:「桃味甘佳,寡人最愛。」便吩咐一面治酒玩賞,一面召彌子瑕陪宴。不移時,彌子瑕已進宮來了。你道這彌子瑕生得何如?有一首《西江月》詞為證;

  面白渾如傳粉,音清絕勝吹簫。娉婷不羨沈郎腰,應說蓮花比貌。

  睡態巫山頹倒,醒時春柳飄颻。歡言一派致偏饒,試問前魚多少。

  彌子瑕進宮見了靈公,靈公道:「園內桃熟,寡人待子同嘗。」說罷便攜子瑕之手同上一車,並坐而行。史官看到此處,有詩歎曰:君臣並轡尚言非,不信同車反得宜。咫尺天顏猶敢肆,人前何事不堪為。靈公在車中問彌子瑕道:「卿知蘧瑗否?」子瑕道:「蘧瑗久居下位並無名譽,主公何以問及?」靈公道:「偶然問及耳。」難道子瑕不知史魚薦蘧伯玉麼?因史魚要退彌子瑕,故此佯為不知。一來說蘧伯玉無能,一來說史魚所薦非人,這正是他奸處。兩人且行且講,早已來到花園,下了車子,果見那桃子顆顆鮮綻可愛。真個是:

  赤者如日,白者如月。澹者如脂,殷者如血。向者如迎,背者如訣。遠者如嗔,近者如悅。仰者如矜,俯者如怯。熟者如糜,生者如鐵。動者如癡,靜者如跌。密者如織,疏者如缺。當年王母獻瑤池,曼倩曾經三次竊。

  靈公看見桃實盛美,十分歡喜,便教內侍去摘來嘗新。那近侍便去摘了一盤,獻上靈公。靈公親遞數遞與彌子瑕,然後自己才吃,口中說道:「顏色雖好,其味不佳。」彌子瑕手中拿著一個,方才咬得一口,還剩半個,便隻手遞將過來道:「此味盡甘,雖是餘桃,臣不敢獨叨也。」靈公接過手來就吃,果然甘美,便道:「卿何愛我之深也,不顧己口而念及寡人。」後人看至此處有詩歎曰:

  摘得夭桃味不堪,子瑕過口便成甘。是欺是愛誰堪據,寄與君王仔細參。

  忽有內使報導:酒筵已備齊了。靈公道:「就擺在亭子上罷。」靈公坐了上位,子瑕坐在左側,兩人脫略形跡,互相勸酬。靈公極恣比昵之情,子瑕頗工柔媚之態。酒闌人散,不覺已是二鼓,靈公自進內宮去了,子瑕亦出朝房歇息。方才就枕,忽然有人傳報進來道:「彌太太患病垂危,專待彌爺回府。」彌子瑕聽得母親有病,連忙披衣而起,即命家僮掌燈回家。家僮稟道:「此時將及半夜,並無車馬俟候,老爺豈可步行?」彌子瑕便心生一計說道:「不妨,我自有車。」即叫家僮張燈引路行到鑾駕房,便矯詔說道:「主公賜我小車一乘,連夜回家探母,汝可速速駕來,送我回去。」朝中人人曉得彌子瑕是得寵的,況說是靈公所賜,敢不奉承?即忙整備靈公獨坐的小車去了。那家僮稟道:「小的聞得大王有令,竊駕君車者罪當刖足,老爺泰山之體,怎為一車而犯此重罪?」彌子瑕道:「我今日在後宮賞桃,尚且與主公同坐一車而去,今為母病是不得已,這個何妨?」彌子瑕竟自乘了車子,即便出朝而去。後人作詩以歎之曰:竊駕君車罪不輕,何堪矯詔在宮庭。若非花下曾同輦,未必更深恣意行。俗語說得好:關門打鼓,鼓聲在外。又道是好事不出門,惡事傳千里。凡是暗地裡做些不明不白的事體,偏也有人曉得,又偏生那對頭,更知道得快。彌子瑕半夜裡假傳旨意,駕了君車回家,才到天明,不知史魚那裡就聞得了。當日進朝面奏靈公道:「臣聞君圖善治,當先清君側之人。況進賢退不肖,宰臣之事也。今主君寵任彌子瑕,日則啖君以餘桃,夜則矯駕君車而出。不敬之罪尚小,無君之心實大。願主君立加黜逐,以勵人臣。蘧瑗懷奇握瑜,未蒙超用,願主公急為拔擢以柄國政。」靈公道:「彌子瑕忘己口而啖我以餘桃,是愛我也;竊駕小車而甘刖罪,是為母病也。愛我則忠,為母則孝,故寡人以情諒之,卿勿多言。」說罷退朝入宮而去,史魚沒情沒緒,悶悶而歸。正是:

  披肝瀝膽從頭諫,無奈君王不肯從。

  卻說靈公雖然溺愛彌子瑕,聞得矯駕君車一節,心裡也覺有些不樂,又見史魚嘮嘮叨叨說了一番,也覺史魚有些直氣,如此看來蘧瑗也定是個賢人。心裡雖是這等樣想,終久還無決斷。一日,靈公與夫人南子夜宴。飲酒之間雜以閒談,不覺更深漏盡了,遠遠聽得宮門外有車聲間關而來,約莫到得闕門邊就寂然無聲。頃刻之間恰像過了闕門,又在那一邊響了。靈公問夫人道:「這過去的車子,你道是甚麼人所乘?」夫人道:「此必蘧伯玉也。」靈公道:「何以知之?」夫人道:「妾聞之禮,凡為人臣者,下公門式路馬,所以廣敬也。在他人則因暮夜無人而廢其禮,蘧伯玉衛之賢士也。仁而有智,敬以事上,必不以昭昭伸節,不為冥冥惰行,故此知道。」靈公不信,即使內侍出去看來,不多一會,內侍便回覆道:「果是蘧瑗在朝前經過。」後人有詩云:

  清夜回車斷續聲,即知賢者闕門行。君王覿面難相識,卻有聲名入掖庭。

  自此靈公始信蘧伯玉真是一個賢人。那史魚只為不能進蘧伯玉退彌子瑕,終日悶悶,歎聲不絕,看看染成一病。只因史魚平素鯁直,不尚虛文,所以,疾病在家,那些探望的人也都是少的,來往者無過是一二相知。其時蘧伯玉聞知也來探望,他兩個原是通家,所以直到牀前相見。蘧伯玉問道:「明公貴恙得減些麼?近日用何藥餌?」史魚道:「我這症候原是心病,非藥餌所能療。我死之後,得公職掌國政,退了彌子瑕,九泉之下亦瞑目矣。」蘧伯玉道:「偶然違和,還要保重,何出此言?」說罷別去。史魚便喚兒子到牀前吩咐道:「進賢退不肖,執政之事。我生不能進蘧伯玉,退彌子瑕,是不能正君也。生不能正君,死何以成禮?我死後不要把棺木停在正堂,但置之牖下足矣。切不可違我之命。」其子聞言不勝悲痛,史魚更無一言及家事,長歎數聲,瞑目而逝。正是:

  人生自古誰無死,留得丹心照汗青。

  其子見父親已死,說道:「吾父命我治喪不在正堂,畢竟自有主意。古人云,孝不若順,只是遵依遺命,就在北堂罷。」北堂正是如今的側廳一般。即便吩咐家人打掃北堂,一面置辦衣衾棺槨,一面訃報親朋,就在北堂開喪。只見這些同朝的卿大夫與那各衙門的屬官都來弔喪,就是彌子瑕雖不相德,體面上也免不得來弔。蘧伯玉是個通家相與,一發不消說了。眾人看見棺木停在北堂,紛紛議論。只見靈公也排駕親自來弔,剛到門首,侍臣稟道:「史大夫的喪不在正堂,停在北堂,請主公竟到北堂行弔。」靈公聞得不覺心裡疑惑起來,又想一想道:「先行了禮,然後問明未遲。」進了大門轉過迴廊,到北堂行了弔禮,不覺痛哭數聲,方才拭淚,便問其子道:「爾父輔佐寡人,有功民社,便是喪禮過厚,誰敢是非?如今又不成個喪禮,又停在北堂,是何緣故?」其子涕淚交流,回答道:「臣父臨終之時曾有遺命,道進賢退不肖,執政之事。我生不能進蘧伯玉,退彌子瑕,是不能正君也。生不能正君,死何以成禮?我的棺木不要停在正堂,置於牖下足矣。慎勿違我之言。故此臣尊父命,治喪於北堂。」靈公聽罷不覺面色微紅,汗流沾背,且泣且說道:「是寡人之過也。汝父在生敢言直諫,惟要進賢退不肖,可謂忠矣。如今已死其心尚不少懈,復以屍諫,又可謂忠而不衰矣。爾可速將父柩移在正堂,成以厚禮。寡人還朝必然進蘧伯玉,退彌子瑕,以慰汝父忠魂。」說罷催促其子搬移靈柩停在正堂,自己重新竭誠祭奠,仍傳令諸臣以禮相弔,即返駕回朝。次日即傳令旨,進蘧瑗為上卿,以代史魚,並黜罷彌子瑕之職,令有司嚴勘其欺君矯旨之罪,後來身死於獄。時人有悼史魚詩曰:

  史子魚,史子魚,進賢退佞心成疾,一諫不從再三為,死後置屍庭北側,才悟君心身已殂。

  後人亦有詩曰:

  自來忠佞不同朝,黜口槱壬正氣饒。誰謂靈公無道主,滿堂圭組盡賢豪。

  卻說蘧伯玉做了上卿,執掌朝政,一應大小事務,無不決於伯玉一人,自此賢名孚於本國,美績著於他邦。一日,晉國趙簡子知史魚已死,將欲起兵伐衛。先遣家臣史默到衛國探聽虛實,見蘧伯玉在朝執政刑明事簡,武備文修,乃回報趙簡子道:「衛主夙稱無道,今蘧伯玉執政,恐不宜加兵也。」趙簡子聽說,吃了一驚道:「幸先去打探,若蘧伯玉為上卿,我們興師前去必然敗績。」即便休兵,衛國安然無事。這卻是蘧伯玉的福分,亦是史魚薦舉之力。若史魚不將屍諫,子瑕未必就退。子瑕不退,伯玉決然不得進了。所以,當日季札行游列國於衛,獨悅史魚曰:衛多君子,未有患也。可見列國之不敢加兵於衛者,徒以史魚、蘧伯玉兩人在也。當今之選將材將略,差之遠矣。詩曰:

  一點丹心獨自豪,胸中兵甲試清標。欲清君側無奸佞,直諫高風勝豹韜。

  總評:從來賢佞原不並立。雖佞人不能容賢,而賢人亦羞與佞人為伍。留心世道者,全要妙於處分。

  又評:內有南子,外有彌子,兩個不相妒忌,亦是靈公善調停處,亦是兩人賢德處,豈宜一筆抹殺?

第十六卷     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

  舉世混濁士乃清,歲寒松柏節亭亭。首陽山下一抷土,千秋萬古留芳名。

  古來泯滅知多少,執鞭求富徒營營。操戈入室刃同氣,塤篪讓國史編青。

  社稷一如敝屣輕,至今留得采薇行。采薇聲高高入雲,青山兀兀水泠泠。

  卻說春秋時,吳國姬姓乃泰伯之後,傳至壽夢,壽夢正妻生子四人,長曰諸樊,次曰餘祭,三曰夷昧,四曰季札。季札賢而有才,父兄皆愛之,商量欲讓國位與他。季札推辭道:「國家立子以長,我居最幼,若以我嗣位,是我為亂階之首,這國家反不能長保了。」長兄諸樊私與二弟議論道:「今若無名而讓國,季札決然不受。已後相約不要傳子,我卻傳弟,弟又傳弟,自然輪著季札。這便有名,他也肯受,二弟意下何如?」餘祭、夷昧俱點頭道:「甚妙,大兄尚且為宗社計安危,要傳賢能,如此用心,弟輩怎敢有悖?」盡皆歡喜散去。後來三人果迭相為君,皆輕死好勇,遇著飲食便向天祝道:天苟有吳國,尚速加罪於吾身,使吾早亡,以傳賢者。後來將及季札,季札預先謀一差使聘問列國去了。及夷昧已死,國家不可一日無君,便立了壽夢庶妾所生之子,名僚。他原居四人之長,因是庶出,分封在外。如今只得將他權攝國政,待季札回國,依舊要他為君。季札聘問事畢已回,僚並不提起讓國諸樊的長子,名曰闔閭,說道:「先君之所以不傳位於子而與弟者,為叔父季札之故。若從先君之命,國家宜與叔父,如不從先君之命,則當立我,僚安得為君。」便尋一個刺客,名曰專諸,藏刀魚腹,刺殺王僚,將國讓於季札。季札道:「王僚雖庶母所生,既立便為一國之主,我若受了這位,是我與爾同謀為篡也。我若為君必誅叛逆,爾殺我兄,我又殺爾,是父子兄弟相殺,終身無已也。」就往延陵終身竟不返吳國。後人有詩曰:

  讓國高風不可攀,至今古道照人顏。唐家亦有三兄弟,蹀血公庭一日間。

  那唐朝李世民、建成、元吉三人相奪天下,那世民與眾臣商議,於六月初四這一日設計殺了哥哥建成,又怕兄弟分說,即時殺了元吉,後來世民登了帝位,這便不及季札多了。閒話不提,如今單講伯夷、叔齊兄弟讓國的故事。那伯夷名允字公信,叔齊名致字公達。姓墨胎氏,孤竹君之二子,伯叔是他二人的排行。古人都把伯仲叔齊稱呼。他一人居長,一人居三,故此排作伯叔,夷齊乃其諡也。因他二人有讓國的高義不可泯滅,死後把他一生的做人行實尊稱他。安心好靜諡曰夷,執心克莊諡曰齊,以此竟叫他是伯夷、叔齊,原是神農的後裔。當初,商湯道:「神農是上古聖王,有功於民,故訪其子孫封於孤竹,以奉祭祀,即今遼西令支地方,孤竹城的遺蹟還在。神農原是姓姜,因其子孫居於墨胎地方,後來就改姓墨胎氏。他父親名初,字子朝,即位以來共生三子,長子就是伯夷,次子行仲,名遠,字公望,第三便是叔齊。那孤竹君平昔最愛叔齊,疾病將危,喚他三人到寢室吩咐道:「這國位原該是立長的,但我見公信平日好靜,不肯勞心勞力,不若傳與公達,還會料理些政事,百姓肯歸附,不絕祖宗的祭祀,我死在九泉之下也是瞑目。」說罷,不覺淚下,伯夷回言道:「父親可保重身體,不必過慮,孩兒謹遵父命便了。」不兩日,看看沉重,又喚他弟兄三人到面前吩咐些後事,又把傳位叮囑了一番,歎息而終。弟兄們免不得痛哭悲號,治喪已畢,伯夷便對叔齊道:「國家不可一日無君,你可嗣立國位,待我廬墓三年,以盡人子之禮。」叔齊道:「這是父親病中的言語,國家立長,禮法當然,若將天倫紊亂,則弒父殺君。那一件不可做,是犬豕之不如也。兄弟決不做這樣人,還該長兄嗣位,名正言順。」伯夷道:「國父死而悖遺言是不孝也,飾言以欺父是不仁也。不孝不仁,有何面目立於世間?我也不在這國中了。」叔齊知不可強,便問兄長要往那裡去,伯夷道:「茫茫宇宙,何必拘滯一方?若遇得同志的,約了他,尋個隱逸去處,逍遙自在,以終天年。」叔齊道:「兄長一人怎麼去得?不若兄弟隨了你去何如?」伯夷道:「這國家那個料理?」叔齊道:「我二人去了,公望自然沒得推卻,決不誤事。」伯夷見叔齊志向亦堅,也自肯了。他二人到父親墓前,將遜國的事情哭訴一番,便飄然逃去。後人有詩為證:

  無倫父命兩無妨,好去雙飛向四方。遜國自知心似石,千秋落得姓名香。

  那時國人便把仲子墨胎遠立為國君,那仲子即時分遣數人各處追趕,四下找尋,並無蹤影。他二人卻合志同心,在路飢餐渴飲,跋涉間關。一日來到朝歌地面,卻是殷朝建都之處,傳至紂王登位。那紂王荒淫暴虐,殺害忠良。伯夷道:「吾聞危邦不入,亂邦不居。殺卵刳胎,麒麟不游其野。焚巢竭澤,鳳皇不入其郊。今紂王聽信妲己,斲朝涉之足,剖比乾之心。吾二人若居於此,難免禍害。」叔齊道:「既如此,我們往那裡去好?」伯夷道:「止有海濱僻遠,可以全身。」兩人就來到海濱。但見:

  渺渺茫茫,一望漫天無際。悠悠蕩蕩,四方蹤跡難尋。洪濤卷雪,渾如大地翻身。巨浪排空,卻似山陵聳背。衰草殘煙流曲浦,黃雲淡日暗長堤。山魈來往,何曾有岸口悲猿。野鶩依接,並沒個平沙落雁。紅蓼影繁知景色,白蘋香濃任依依。

  伯夷道:「此處盡可安身,但不知甚麼所在?」叔齊道:「裡面有一老者坐在魚磯上,持竿釣魚,想是隱逸之叟,待我上前問他一聲便知端的。」那老者怎生模樣?只見:

  蒼髯似雪,白髮如銀。貌堂堂兩耳垂肩,珠閃閃雙睛貫日。身披蓑笠,無榮無辱。任心懷手執綸竿,自在自繇多逸趣。若非厭世逃名客,必是深機用世人。

  叔齊上前問道:「老者,敢問此處是甚麼所在?」那老者道:「此處是東海之濱,這便是澗水。這一搭小村,就喚做磻溪。」叔齊又問道:「老者,釣魚有甚麼意趣?」那老者道:「老夫姓呂名尚,因見商紂無道,恐遭其虐,故此隱在這裡,把個直鉤釣魚。那裡指望得魚,不過自適其適。」叔齊見老者說出這話,也把兩人姓名並讓國避紂事情述了一遍。呂尚便道:「敝居去此不遠,二位速來,不若權到家下,暫解塵勞。」叔齊道:「曾無半面,怎好取擾。」呂尚道:「人之相知,貴相知心,易云同心之言。其臭如蘭。方才二位所言,卻與老夫合志,故此相邀。若待相識,天下無交矣。」叔齊見說得有理,便去對了伯夷把上項事一五一十的細細說了,就引伯夷與呂尚相見,隨著呂尚同行,不數步就是他家了。呂尚放了蓑笠綸竿,就在中堂坐定,吩咐家人安排夜飲。三人乍會,彼此講些民風土俗。過了幾日,那呂尚所說的都是濟世安民之術,伯夷對叔齊道:「此老志在天下,名雖隱跡,其實借此以掩飾他人耳目。如此老年還有壯志,怎好與他同處?不如去了罷。」叔齊道:「既如此,我們也不必辭他。」兩人竟自撇了呂尚。不數日又到北海之濱了。伯夷道:「此處恰好。」兩人就在山谷中結一茅舍,把幾畝空地種植些桑麻蔬果,自娛心志。有一首《蝶戀花》為證:

  山清水秀堪游衍,世事無聞,淡薄隨緣轉。紅瘦綠肥春正緩,倏然炎夏熏風轉。又值秋容山色淺,香綻黃花,折嗅堪供玩。迅速嚴冬如指捻,逍遙四季無人管。

  原來他兩個心性極廉介,度量又是寬洪的。不同心的,便不與他為友;若是惡人,連說話也不與他交談;若能改過自新,他也再不提起舊日事情。所以,沒有怨他的。那海濱人見他惡惡之嚴,風俗也翕然改變,路不拾遺,家不閉戶。後來孔夫子贊他兩人曰:

  商有逸民,伯夷叔齊。不念舊惡,怨是用希。

  孟子亦有贊曰:

  非其君不事,非其民不使。不立惡人朝,不與惡人處。如以朝衣冠,坐於塗炭裡。惟其惡噁心,若將視為爾。

  一日,忽見海濱人攜老摯幼,領妻負子,紛紛的就是移屋的一般。二人吃了一驚,問眾人道:「你們這樣光景,卻是為何?」眾人說:「二位不知,岐周之間有一聖人,名曰姬昌。他如今現為西伯,發政施仁,四方之民遠遠都去投奔他。況且我們被紂王重斂,苦了這一世,如今去投奔他,也快活幾時。」說罷,都歡歡喜喜而去。夷齊二人聽了這番說話,心中半信半疑,便商議道:世間之事眼見是真,耳聞是假,不可輕信為真。今據他們說果是聖主,我們也去看一看何如?隨即收拾,與海濱人同去。正是:

  君子之德風,小人之德草。草上風必偃,教化關非小。

  二人行到岐周之地,正要去謁見西伯,恰好西伯同呂尚在那裡商議些國家政事。那呂尚原在東海之濱,你道為何也在這裡?原來呂尚自伯夷、叔齊去後,聞得西伯養老尊賢,他也到此就養。一日,西伯與語大悅,就留之為賓,尊之為師,凡事都與他計議。這日方在議論之間,只見左右稟道:「外面有兩個隱者要見吾主,等候多時。」呂尚道:「既是隱者,必定清高尚義的,吾主出見他不可輕慢,亦是收拾人心之急務也。」西伯出見夷、齊,與之談論一番,知是高尚的,不敢強他為官,亦不談及政事,待以賓客之禮。撥一所宅子,日給粟米布帛,自家不時存問。一日,叔齊對伯夷道:「我們聞得西伯之賢,不過到此一見。如今既然知道他是賢君,仍去海濱住了,少覺清閒些。」伯夷道:「那朝歌地方終久有變,禍且不測,恐難居住。今西伯如此仁德,極其敬重我二人,不忍便舍他去,再住幾時何妨?」過了數年,不意西伯薨死,長子姬發襲了伯位,見紂王暴虐愈甚,天怒人怨。他順天應人,尊父為文王,自稱為武王。奉了文王木主,率領列國諸侯,誓師於孟津,前去伐紂。但見那:

  謀臣似雨,戰將如雲。謀臣似雨,人人是疏附後先。戰將如雲,個個皆折衝禦侮。萬道光芒,刀槍耀日。一天殺氣,鼙鼓轟雷。進退不參差,軍容整肅,往還依步伐。號令嚴明,歸附者諸侯八百,咸稱棄暗投明。參贊者亂臣十人,盡道弔民伐罪。若非天怒民愁日,怎顯堂堂王者師。

  誓師之日,不覺驚動了兩個賢人。只見叔齊忙忙走來對伯夷道:「異事,異事」。伯夷道:「為何?」叔齊道:「西伯已故,嗣君自稱武王,誓師孟津,明日就要起兵伐紂。」伯夷道:「紂雖無道,君也。彼雖仁義,臣也。為何起兵征伐?此叛逆之事。明日我二人當往諫之。」卻說武王揀了甲子日出師,與紂王交戰,方才拔營上馬,只見伯夷、叔齊二人走至軍中,叩住武王馬頭,諫曰:「父死不葬,爰及干戈,可謂孝乎?以臣弒君,可謂仁乎?」他後面還有話講,只見散宜生怒形於面,急急捻開他二人,走向武王前道:「今日我王擇吉行師,替天行道,救萬姓之阽危,討獨夫之暴虐。此二人村野鄙夫,不知時勢,輒敢口出狂言,搖惑眾志。吾王不如將他二人斬首,號令軍中,庶免疑惑。」呂尚亦走向前道:「此義士也,今日出師先斬義士,何以服天下人心?」武王即令左右挾出二人。後人有詩為證:

  大義昭昭明日月,危言稟口功箴規。若將二子膏刀斧,後世人們無節心。

  後來武王平了殷紂之亂,改立國號為周,天下諸侯無不歸服。武王亦知夷、齊二人是義士,仍舊要如文王時待他的禮,養他二人。伯夷對叔齊道:「智鳥擇木而棲,智士見機而作。方今之世,三綢斷滅,志士寒心。我和你若食了不義之粟,實為可恥。」叔齊道:「兄言大合我意。如今天下盡是周朝地方,止有蒲坂乃是唐虞揖讓的所在,又有首陽山,此兩處皆可棲身。不若我二人去隱遁在那裡,清清淨淨,真遂吾志。」伯夷道:「首陽更好,亟行勿緩。」兩人不別而行,竟到首陽地面。但見:

  峰巒聳秀,路徑幽奇。冉冉霏霏,雲無心而出岫。咿咿啞啞,鳥卷飛而知還。四季可陶情,自有野花香豔豔。六時堪放性,只留喜蝶任紛紛。不聞樵子同賡唱,絕少幽人相往還。

  他二人當初隱在海濱,原自耕自食的。如今到了首陽山下,他便商量道:武王以臣弒君得了天下,所得皆不義之物,我們就是自己耕種,終久算周家之粟,只是枵腹行吟,倒也潔淨得有趣。二人在山下走了一回,立了一回,但見泉水涓涓而流。伯夷道:「這是天地間自然的流水,須不是周家的。」叔齊道:「正是。」二人隨意飲了些,又在山下觀看多時,那崖壁邊都是薇草。叔齊指與伯夷道:「這也是天地間自然的生發,亦不是周家的。況這草不知可吃不可吃,如果可吃,是天不生無祿之人,可保性命。或不可吃,死亦何恨?」伯夷道:「且試一試看。」兩人便彩來生嚼下肚,安然無事。後人都曉得食薇,春夏取葉,秋冬取根,皆夷、齊故事。

  卻說他二人登山食薇,臨流飲水,無憂無慮,即是家常,更有寂寥。作歌一首,登於首陽山巔,朗然高吟,以發其輕世肆志之意。歌曰:

  登彼西山兮,彩其薇矣。以暴易暴兮,不知其非矣。神農虞夏忽焉沒兮,我安適歸矣。嗟吁,徂兮命之衰矣。

  如此者三年,顏色不變,似有仙氣。一日,登山采薇,放歌已畢,只見有一老婦負擔而來這首陽山中。人跡不到之處,設有一人來時,疑是周人混雜,他就住不牢了。如今忽見這一個老婦,倒也吃了一驚,又見老婦打扮非常:

  頂排箬笠,半是新筍初落之籜。身披布襖,似非木棉捻就之紗。鬟垂蒼耳,容顏黧黑鬢飛蓬。蹺躡芒鞋,行步龍鍾腰漸軟。宛似饁田之婦,定非漂絮之人。

  那老婦人看看走近前來,放下擔子,問道:「二位官人方才所歌甚是好聽,但老身不知是甚麼意思。」夷、齊道:「你那裡曉得我們心事。」也無別話,竟去拿著薇草而食。老婦又問道:「你們吃的是甚麼東西?」夷、齊道:「就是山上生的薇草。」老婦道:「薇草可以充飢麼?」夷、齊道:「薇草那裡充得飢,不過胡亂咀嚼度日而已。」老婦道:「為何不吃飯,偏要吃他?」夷、齊被他纏不過,只得說道:「我兩人恥食周家粟米,甘忍飢餓,權把他來消閒。」那老婦人從從容容說出兩句話來道:「二位義不食周粟,這薇草也是周家的草木。」說罷依舊挑著擔子去了。夷、齊二人聽了這兩句,猛然一驚道:「是矣!是矣!」就將手中所彩的擲於地下,以後再不彩吃,竟餓死於首陽山下。後人憐他二人是義士,將來埋在山下。至今首陽有夷、齊之墓。孔子曾說伯夷、叔齊餓於首陽之下,民到於今稱之。又說二人求仁而得仁,並沒有怨心。詩曰:

  一意重天倫,遜國無所疑。萬世計綱常,諫伐死不辭。

  求仁而得仁,夫子言如斯。死飽不死飢,寂寞塚壘壘。

  總評:夷、齊遜國而逃,避紂而逃,與太公不合而逃,諫伐不行而逃。古人只要成得一個人品,不憚艱苦如此。後人食祿事君,若遇著萬里辭家,便就有許多怨抑,甚矣。世風之不古也。

  附評:太史公云:孔子曰,伯夷、叔齊求仁而得仁,又何怨予悲?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,遂餓死於首陽山。怨邪?非邪?或曰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。伯夷、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,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。盜跖日殺不辜,肝人之肉,暴戾恣睢,聚黨數千人,橫行天下,竟以壽終。是遵何德哉?倘所謂天道是邪?非邪?因附錄之。